“Ada，阿姨已经做好饭了。”前台小妹从厨房匆匆跑来，现在是下午四点，他们先吃一顿，再过半小时司机老陈会把孩子们都接回来，那群皮孩子们放了学一个二个都贼有精神，晚上的晚托班可有的闹腾，得趁现在多吃点才有精力对付他们。
这位被叫做Ada的女人刚好挂断电话，转过身，一言不发。
她个子不算高，长得不算漂亮，一身干练打扮，昂首挺胸，气场十足。尤其是当她面无表情盯着你的时候，目光直慑人心，令人忍不住浑身一颤。两两沉默中，你甚至会控制不住开始反思自己：我做错了什么？没有吗？不，不会，我一定是做错了什么！
前台小妹咽了口口水，她是不是刚刚声音太大，打扰到Ada了？
怎么办？她该怎么补救？可以再给她一个机会吗？
她脑海里正天人交战着，把她吓到半死的Ada小姐唇边已经划开一抹笑，走到她面前，无不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去吃吧，今晚就麻烦你和李老师多上点心，看着点孩子们，饭前要监督洗手，写作业的时候不准吵闹，回家时一定要联系他们家长。如果其他老师有问题，直接给我打电话。”
Ada拍她肩的时候，前台小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她的手咚咚猛跳两下，后劲悠长。等她后知后觉缓过神来，Ada已经走到门口，她赶紧出声：“Ada姐慢走！”
直到目送人离开，前台小妹一看时间，呀，只有二十分钟了，得赶紧上去吃饭。
她蹬蹬蹬跑上二楼厨房，先灌了一大杯水，做饭的张阿姨一边收拾厨房一边笑她：“又被王老师吓到了？”
Ada中文名姓王。
小妹不解：“张阿姨你怎么知道？”
张阿姨：“你哪次被王老师吓到不是先进来喝一大杯水压压惊？”
“我也不想啊，可是Ada姐的眼神也太吓人了，她盯着你不动的时候，我的心都快停下了！”
“哟，上星期你过生日王老师送你一个大红包的时候你不是还说最爱她了？”
小妹连连摇头：“爱不起爱不起，是崇拜，我的偶像是Ada姐。”
张阿姨又笑又叹：“王老师也不容易，她一个外地人在A市独自打拼，家里也没有个知冷暖的男人，机构刚开那会儿，她白天去跑学校，拉学生来上体验课，晚上整宿整宿不睡觉，就想着怎么赚钱、怎么省钱、怎么让学生更喜欢这、怎么找更好的老师。那时候她神经衰弱得呀，头发大把大把掉，人也瘦得就剩把骨头了。医生给她开了中药，她第一次喝就吐了，没过两天，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能两口喝完。”
小妹听得入迷，张阿姨是机构的老人，机构刚开那会儿就在这做饭，所以知道的最多。见新来没多久的前台小妹还想再往下听，她也愿意继续说：“有一次家长来这闹，说孩子花着钱上补习班，怎么成绩不见长，嚷嚷着要退钱，当时好多家长在这，你说这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那时候王老师前一天才做完阑尾炎手术，人还躺在医院里，听到消息拔下吊瓶就赶了过来，就穿得和今天一样，嘴上涂着口红，脸色差的吓人。前脚把这事解决完，后脚伤口裂开人就晕了，被送回医院。”
“我每次来做饭，看到王老师一个人站在一楼大厅里，人么小小一个的，但好像地震来了都震不倒她。她身后也没个帮衬，你说她自己不凶一点，怎么镇得住场子？”
沉浸在张阿姨口中的励志故事里，小妹已经听得痴迷。如果说她之前对Ada还是喜欢多于崇拜，那么现在听完，整个人已经是由内而外的佩服Ada的能力。
当然，其实Ada姐也很有人情味的。她现在租的这套房子就是Ada姐帮的忙，还有她说她想参加成人高考，别人或多或少都觉得她不行，只有Ada姐很认真的鼓励了她，还说她如果想辞职备考可以问她借钱，也不怕她还不上。
其实对于王春水来说，小妹也借不了她多少钱，还不上就还不上，她不愿意为这种担心而让一个想要上进的人为钱耽误了前途。
因为当初在她工作两年后决定带着所有积蓄来创办这家补课机构时，钱也不够，梁令她们给她借钱的时候也从来没考虑过她还不上这个问题。
今晚大家约好要去看梁令的演唱会，梁令现在还在后台准备，她们三约在一家大学时常吃的火锅店里，王春水开车赶到时周见善和肖佳已经坐在桌上聊天。
肖佳先抬头看到她，举起手狂摇不停：“春水，这儿！”
王春水举起手回应她，带着笑快步走过来。
她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一身乳白色丝绸衬衫穿着，坐上桌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围裙戴好。
桌上扫码点餐，周见善划拉着菜单说：“肖佳她网店这两个月出了好几件爆款，这顿她请客，让我们别跟她客气。”
王春水露出会意的笑：“那可得吃点好的才行。”
肖佳半点不在意，哼哼说：“你们今天谁能在这把我吃破产了我算你牛！”
点菜时，嘴上也半点没停歇。
王春水打趣肖佳：“你家贝贝今天不粘着你了？”
贝贝是肖佳和孟庭的独女，今年一岁，特别黏肖佳。说来两人感情也令人羡慕，从高中开始谈恋爱，大学异地四年，前两年决定结婚，在人生的前三十年里，一半都与对方有关。
提到女儿，肖佳不自觉笑了下，随手在菜单里加上一碟小酥肉：“送我妈家去了，我让孟庭下班以后早点去接她。”
说到这，肖佳又想感慨，带小孩可真是太不容易了。她羡慕地看着王春水：“好好珍惜你的单身时光，什么也不用操心，只要花钱就能买快乐。”
没错，所谓“花钱买快乐”的意思是，王春水最近在跟一位健身教练在谈姐弟恋，她提供mo
ey，弟弟提供happy。
周见善插话：“是上次你发在微信群里那位弟弟吗？还是换了？”
王春水：“就是上次发群里那个。”
周见善“哇哦”一声，胳膊撞了撞王春水，笑得意味深长：“行啊，不愧是我们Ada姐姐，那位弟弟身材长相是真不错。”
王春水也露出颇为满意的笑，有些话题不必点破，最后三人都笑了。
自打王春水放弃安稳却不怎么赚钱的工作决定破釜沉舟、离职创业以来，她被生活淬炼得越发坚韧和自信，别人长得漂亮，她要活得漂亮。
她今年终于攒下首付，即将能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面积没多大，但终于是在A市扎下了根，大家都由衷替她感到高兴。
年到30总有生理需求，她虽然忙着赚钱没时间谈恋爱，不过也没委屈自己，身边的弟弟一茬一茬换，随着她钱包越来越鼓，弟弟的质量也越来越高。
不过话说回这个弟弟，王春水叹了口气，按着太阳穴，颇为烦恼：“不过弟弟太年轻了也不好，有代沟，有时候我只想跟他安安静静谈会儿人生和理想，他满脑子只想跟我做爱。”
周见善和肖佳嗤嗤笑。
王春水继续吐槽：“我上个月抽空陪上一任弟弟过生日，那位弟弟想要个小五千的礼物，我看他笑得挺可爱，就买给他了。然后当天晚上回家，我忙了一天坐在沙发上不想动，他半点不懂事，也不知道过来给我按按肩膀，就知道坐在一边打游戏，我说口渴，他还让我‘等会儿’？就这工作态度？姐第二天就跟他拜拜了。”
肖佳哈哈大笑：“Ada姐姐免费给年轻的弟弟上了一课，让他早早明白什么叫：世上弟弟千千万，姐不顺心就会换。”
服务员已经将菜上齐，周见善夹了片麻辣牛肉放进红汤锅里涮，她跟着肖佳一起笑完才问：“那雨眠现在找到工作了吗？还跟你住在一起？”
前两年王雨眠她老公张丛文出轨了镇上的其他年轻小姑娘，可能是安逸日子过久了不想改变，也可能是怕爆出来丢人，她选择明面上当做没发生过、不知道，私下里却跟小三和张丛文闹得人仰马翻。
等王春水知道这事，王雨眠已经被张丛文两次喝醉后家暴过。八年前的王春水没有力量反抗这一切，八年后她直接冲进张家带走了雨眠。她让王雨眠自己选择自己的未来，王雨眠想了很久，最终决定离婚，因为没有经济能力，也拿不到孩子的抚养权，只能跟姐姐一起来到A市，一切从头开始。
说到妹妹，王春水表情上没什么变化：“她初中学历，以前又没有正经的工作经验，太累的活儿也不想干，所以还没找到她心仪的工作。”
周见善问：“还是不肯去你那？”
王春水笑了声，点头不说话，毕竟在王雨眠眼中，她的姐姐现在就是一个施舍者的存在。
她们依然是最亲的姐妹，血脉相连，都希望对方过得好。
但底线是，不能比我好。
察觉到桌上气氛不对，气氛组组长肖佳马上上线，筷子在火锅里一搅和：“快吃快吃，不然肥牛再煮会儿就老了。”
说完掏出手机，录了一段小视频发给梁令，想炫耀炫耀。
刚发出去还没两分钟，对面一个视频电话打过来，肖佳问：“令姐你没在彩排？”
“废话，彩排怎么给你打电话？”
梁令这些年名气大涨后一点点小动作都会被媒体无限放大，但她依然是一副“who cares”的性格。不违法乱纪是她的底线，其余她爱怎样就怎样媒体管不着，当然，媒体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也不关她屁事。
好几次聚会，大家还围在一起品鉴网上各种公众号给梁令写的“同人小说”，这家说她是同性恋，另外一家说她和某某男歌手在地下恋，有鼻子有眼，有意思得很。
周见善笑问她：“紧张吗今晚？”
梁令也在吃饭，盒饭，没什么胃口：“当然紧张，台下那么多人看着，出糗了多尴尬。”
王春水也笑：“令姐只要你够淡定，尴尬的就是别人！”
梁令上半年那场演唱会就唱忘词了，她淡定的当场改编歌词，歌迷都差点以为是他们记错了，而不是梁令唱错了。
大家嘻嘻哈哈聊了会儿，直到经纪人有事要跟梁令说，才挂断电话。吃完火锅后又陪王春水去买了身方便的衣服，三人才驱车前往体育馆。
外面已经是黑夜，场馆内恍若白昼。探照灯的打光很适合自拍，大家纷纷拿出手机在咔咔拍照，三人丝毫不逊色于两边的小姑娘，各种千奇百怪的造型摆起来毫无包袱。
直到演唱会开始，音乐响起，三人跟疯了似的欢呼、尖叫，大喊“令姐牛逼”，然后淹没在各种声音里。她们跟着舞台上的梁令一起唱，也跟着身边的千千万万歌迷一起唱，情绪共鸣，震撼人心，一直到散场，竟一时间不舍得离去，像失恋了似的。
离场时还跟身边的小姑娘聊了起来，两位小姑娘今年刚大学毕业，初入职场，正一手插着腰，一手扭着脖子，眼睛看向斜前方得几个小女生：“她们居然还能蹦着出去，身体可真好，我都累死了。是我老了。”
另一位说：“她们看起来估计是刚上大学吧，年轻可真好啊。”
“是啊，”又问，“诶，你们多大了？感觉状态也很好。”
周见善歪头笑：“30了。”
一阵沉默，然后是惊讶，再到不可置信。
“你是没看到，她们惊讶到合不拢嘴的样子真的好可爱！”肖佳一边撸串一边笑。
梁令已经卸了妆，穿着简单休闲，坐在角落里，大口撸串。她哼地笑：“那是当然，还有比这更可爱的，不过我的粉丝只给我看，不给你们看。”
三人齐声：“切。”
小气！
喝着小酒，撸着小串，吹着小风。
老友在旁，聊聊过去，说说未来。
21岁的快乐来自于生活的重担还未压下，她有远大前程，她能天马行空。
那时候周见善觉得，那是她一生的黄金时代，她想爱、想吃，想要努力奔赴向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30岁的快乐来自于经济独立，在很大程度上，能凭自己的喜好对生活做出选择，照样多姿多彩。
所以30岁的周见善依然觉得，这是她一生的黄金时代，她依然想爱，依然想吃，依然热爱全世界的美丽与芬芳，依然倔强，也依然相信善良。
姐妹小聚结束后，各回各家。
周见善站在湖边吹风，等着陆开来开车来接她回家，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还没来，她干脆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无聊地刷起朋友圈，看到李用嘉五分钟前刚发了一条朋友圈秀恩爱，点了个赞，这位讨人厌的哥们转正成功的过程不可谓不艰难，也幸好，他一路都陪在学姐身边，学姐也一点点走出来，真好。
大家都过得很好。
她托腮望着被风吹皱的湖面，良久，忽然觉得心里痒痒的，脸上痒痒的，全身都痒痒的。
转过头，原来是她亲爱的老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她身边，悄无声息。她想，他的眼睛里一定有痒痒粉，不然怎么解释他看着她的时候，她全身都痒痒的呢？
周见善伸手拦住他的眼睛，哼声抱怨：“别看我，我都痒死了。”
陆开来任她挡着视线，低声哑笑：“周闪闪，你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
“我哪有？”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痒和我有关？”
周见善想了想，确实没有证据，好像是她不太占理了。她不自觉降下声音，小声反驳：“可是，你看着我我就觉得很痒啊。”
陆开来气定神闲：“那我现在不看了，你还痒吗？”
“还痒。”可他说话就说话，干嘛还摸她手？手也突然好痒。
陆开来拉下她的手：“那就与我无关了，是吗？”
是吗？
他这一反问，她脑子里一下好乱好乱，一脑袋的“是”和“不是”泡在漫上头的酒里打架，她干脆随便捡了个看起来短的回答：“是。”
之后发生的一切周见善有些记不清了。大概是她跟陆开来上了车，然后他找到附近最近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帮她止痒，过程很费劲，结果很疲惫，但效果也很显著。
她晕晕乎乎的，隐约记得他之后好像抱着她去洗了个澡，过程很费劲，结果很疲惫，最后几乎挂在了他身上。
然后一沾上床就睡得死沉。
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她站在象牙塔的塔顶，坐着童年时折好的纸飞机，她在遨游天际，将要去摘那颗最亮的星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