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人世间有诸多道场。
陶回舟在此之前，只见过活人的道场，他以为该去看看的是神仙道场，却不曾想，一脚踏入这幽冥鬼魅的道场。
人死真如灯灭吗？
对于任何一个不甘于死亡就是真正死亡的人而言，他们一定会否认这个结局。
陶回舟知道，人死真如灯灭，只不过世人，仙人也好，都将死这个字看的太过简单，在他看来，真正的身死应当是连一丝魂灵都不剩。
一丝残念，一点痕迹都不留。
倘若真是他想的这副样子，那人死还真是如灯灭。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绝大多数人都将一场昏睡，一具躯体的腐烂视作死亡，事实上，真正的死亡应当是从此死去，再也睁不开这只眼睛，连残念的眼睛都没有，一闭一睁都一无所有。
当他走入这夜色的灯火通明，他知道，这些鬼魅，即便是失去了自我也依旧还活着，他们不过是换了一个法子，获得不那么清醒，不那么真实。
他们只是有所限制的活着。
失去躯体并不意味着死去，至少还有魂灵。
这一夜。
陶回舟一脚踏入了真正的修道长生之路，他一眼看过去只觉得人生路漫漫，自己是幸运至极的一个孩子，至少不用去考量饥饿与贫苦。
不用去考量肉身的破灭，如果从生到死是一个过程。
他已看破了肉身的死亡，他在好奇魂灵的寂灭，痕迹的消散，残念的虚无。
一个生命真正死去是很难的，如若最后化作了灰尘，那也是他存在的证明，如何能让灰烬也消失？
既然肉身破灭后有魂灵，那么灰烬破灭后会不会也有其他东西？
陶回舟行走在夜色中开始迷失自我，他不是被鬼仙的气局，阵法所迷惑，他是行走在自己的长生路上不能自已。
有开始领悟更深层的生与死，他开始明悟所为的飞升，舍得，大概也是某种更高层次的死亡。
肉身破灭，所以世人畏惧死亡，是因为他们不了解魂灵的世界。
魂灵害怕破灭，是因为他们不晓得残念也会留存于世。
冥冥之中，总有无限的大道在争夺生机，谁也不能否认，或许道在脚下，或许不在。
陶回舟身后的八卦图卷开始慢慢浮现出更多的东西，他每走一步都在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却又不得不迷离。
“当今天下，凡修道者不过后天之躯，却迷恋大道，不知人间一场，何其珍贵，即便是舍弃肉身，飞升上界，也许走过一场生死，步步求长生，求得不同而已。
后天求长生是为先天长生之躯。
天人求长生是为摈弃五衰之灾。
真仙求长生是为判别真伪不幻。
玄仙求长生是为叩问一扇道门。
你呢？
为何求产生？”
灯火阑珊处，只听得一位大汉在试问来者。
他的发髻颇为生动，一把胡子，大肚翩翩，手里握着一把宽扇。
分明是天外之人，却来这人间寻道。
他是年少学道，火剑袖中藏，元神温温热，金丹大道成，长生不老仙。
当他出现时，没有一位魂灵受到惊吓，即便是师祖都没有察觉到这位仙人的出现。
即便是武当一派的传人，也不过是偶尔能听到祖师爷的托梦传话，哪里真见得过仙人模样！
眼前这位不正是数百年前，八仙过海之一的汉钟离！
三个小道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擦了擦，却还是看到一位和庙里雕塑一模一样的仙人。
师祖更是难以抑制心中的向往，求取长生之路本该早已断绝，当年八仙齐聚，也难以在这东土开辟出天门，只得渡海而去，寻找那仙岛所在，再开天门。
八仙一直以为被视作是半仙之躯，散仙，正是由于他们不愿舍弃肉身，要以上古大修士的法门飞升而去。
如今，得见这位传说中的仙人，又有谁能压制住心中的向往之情。
对方知道一切的真相，所有的答案。
天门因何关闭，地门又在何处。
如何末法时代再无神佛，一切的种种都仿佛谜团，笼罩在世人心中。
修道之人无一不是四处碰壁，他们寻找不到所谓的大道，更难以看破生死。
觉山道长同样的驻足远望，眼前这位仿佛是从仙境而来，不仅是令人憧憬，更令人恐惧。
八仙不是早已渡海飞升，怎么会出现在这？
不同寻常之处使得他恐惧，难以在行进一步。
他甚至在怀疑此人是否是假托神明之相，实则乃是鬼仙所化？
“我不懂前辈在说什么，只能在你身上看到生机，不论是肉身，魂灵，意识，还是痕迹，你都远非此地的任何一位道长所能比较。
我想知道，道长是如何修得了这般通天彻地的神通。
可否教于晚辈？”
陶回舟眼中的汉钟离绝对与他师兄，师尊，师祖所见到的不同。
在他眼中的汉钟离正襟危坐在一张桌子上，身边还布置了香案，法阵，将其护在其中。
“小子，你我有缘，不过比我贫道，还有一位与你更有缘，这世间之人大多浮躁，区区凡俗就想顿悟大道，也不想想，即便是上到大罗天，能彻悟之人又有几位？
反倒是你，只求长生，怕爹娘死，怕自己死，怕师兄死，怕好人死，怕善人死，怕老实人死，你可真是一个胆小鬼。
也无外乎能看破我这香火法相下的真正面目。”
汉钟离扇了扇风，惬意道。
“贫道也不配收你为徒，不过今夜还有好戏要上演，那鬼仙即将成道，且已滥杀无辜不知几何，天庭特命吾等前来，灭此妖孽，你小子待会可以离近一点看看，什么叫做飞剑取头颅！”
飞剑取头颅？
陶回舟站在原地愣了愣，他发现身边的师兄们似乎都陷入了某种幻境，竟都在傻愣愣原地站着。
“他们是着了道场，不见贫道还好，一见贫道，被这香火法相所哄骗，再加上此地的鬼仙气局，一时间困住心神，所以才会双眼无神。”
汉钟离又晃了晃扇子，指着这仙路县上空的一点微亮说道。
“来了，这鬼东西要吞掉十万魂魄来为自己强行修为鬼王做准备，到时候他一夜就要吃尽一座城的人，生灵涂炭呐！”
一座城的人一晚上就会被吃完？
陶回舟听得犯迷糊，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街道远处，只看到一团令人毛孔发凉的黑气冲天而起。
正是那试图攀爬仙路股票天门，结果底蕴不够，半路上就惨死的仙人，如今转为鬼仙，又不得往生，竟鬼迷心窍，走上了吞人心血的邪路。
正在此时。
诸位师兄，师尊等人也被惊醒，原本喧哗的街道开始扭曲，化作一道道乌黑的气息，席卷天地。
鬼魅的哀嚎声传来，方才能看得见这些衣着华丽，陷入气局的鬼魅，各个都有所不同。
有饿死的，有冻死的，有被魔道打死的，还有各种惨死，甚至是老死家中无人收尸的。
一切烟尘散去，他们发才恢复了最本真的样子。
“前辈不救救他们吗？”
陶回舟不认为魂灵就是死亡，他们只是换了一个活法。
只要还阳之后，阴气转阳，自成一体，那还是能做人的！
至少在他的认知里，应当能做得到。
“救不得，地门关闭，今后只有投来的人，没有死去的鬼，邪魅越来越多，世间游走的邪祟也会与日俱增，再过两百年，吾等连下凡除妖的机会都不会有。”
原来真相是残酷的，一个时代走向没落。
陶回舟仿佛看到资源耗尽，世上再无仙人，再过几百年？
他看到那团黑气冲向天空将所有的孤魂野鬼夺走，卷入风暴之中，即便是凡人都能看到恐怖的黑影，遮天蔽日，仿佛要吞尽这漆黑长夜。
“前辈，再过两百年，仙人都不能临凡，那再往后呢？”
“再往后？哪还有什么以后，无人显圣，世间无至人，完人，神人。
很快修道之士也会日趋减少，反倒是一些追求钱财，占卜算卦的会越来越多，人们看似越来越追寻自我，却堕入深渊，绝大多数时间都沉浸于幻灭红尘之中，等死去，也没有投胎的可能，只是如同孤魂野鬼一般，等着魂飞魄散。
到那时啊，唯有人间英灵祖先能长存于世，却也不可久留，最是人间风雨，幻灭不住。
但是老祖的一本五千字真言，无一个字再说成仙长生，世人却视作珍宝，殊不知，一生都悟不出半个字来。
道呀，那是在长生之后，真假妄语，玄妙之门上，方才有资格一探究竟。
凡俗之人连七窍不过是用来沉浸于苦乐，哪里能悟道。
再过三百年，人间无道，魔道大兴，那时住在庙宇高堂的修道者，不过是心有恶念，难以解脱之人，看似在追求平静，超脱红尘，实则一生都困于其中。
不是资质不够，而是早已没有了能用来修行的资源。
即便是感气万年，也不可能做到引气，世间没有灵气，如何能引来？”
汉钟离说得很慢，犹如闲庭信步。
陶回舟安静听着，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早生了几百年，还是难过晚生了几百年。
再迟一点，一辈子都是感气境。
到时候引气入体，无疑是在自寻死路，因为庞杂的气根本就不能炼化，反倒会迎来一个中风后半身不遂的惨淡人生。
也难过，晚生了几百年，不能与这位前辈一同修行。
由于他看到的是汉钟离飞升之后得来的天人之相，不假实真之相，因而与庙宇之中的雕塑截然不同。
自然是认不出眼前的大肚子前辈，就是大名鼎鼎到八仙之一。
“前辈，这地门因何关闭？”
他知道天门关闭是师尊说过的，古往今来仙人太过，老天爷不收了，到了上边也没个地方住。
实则，不过是天地间灵气枯竭，不可飞升罢了。
到了门跟前，还能不给开似的。
“地门关闭与天门类似，你可以这么想，一盆水如果太过会溢出来，溢在哪呢？”
“地上啊！”
”不，是溢在气里，气里什么都没有，水才会落到地上。”
“前辈是说，天门，地门关闭是为了不让水溢出来？”
陶回舟挠了挠后脑勺，他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不论怎么理解都和师尊讲得有所出入，不是那么的简单纯粹。
“古往今来，人越来越多，鬼也越来越多，不断有鬼掉到十八层底下，这辈子也出不来，也不断有万物生灵转为鬼，如此一来，那些不可转世的鬼魅会越来越多，地府也会越来越糟，总有些恶贯满盈的家伙永世不得超生。
终于，诸天万界，无数坏东西充斥了地府，这些玩意一旦转生，还会为祸一方，即便喝一盆孟婆汤也无济于事。
如若地门继续开着，非但无法关住这些玩意，还会让地下的玩意跑出来，也就是溢水。
同理，天上的灵气呐远比这地上充盈，可如若天门不关，总会有灵气从天而来，看似杯水车薪，实则是深不见底，灵气是用一点少一点，新出现的灵气远远比不上消耗的速度。
为维持天界的平衡，天门也得关。”
汉钟离说话间，一手朝后按下，将几位道爷，小道的魂灵按住，使得他们不被这强悍的鬼仙夺去炼化。
“总之，活在人间就是爹不疼，娘不爱，孤家寡人呗？”
“那倒不至于，不是每个人都配得上孤家寡人这个词。”
汉钟离说罢又提到。
“前些年有一个皇帝去封禅，非但没有得到老天感应，反而是愈发颓唐，这已然为世人证明了天人不可感应。
再过百年，会有一位从庙宇走出，吃过百家饭的天命之子出现，到时，即便是以他震古烁今的功业的不会前往五岳封禅，届时，他手下的能人异士再多，也无成仙的可能。
现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听闻此言后，陶回舟不由觉得难过。
真可怜啊。
前辈是在告诉他，老天爷不仅抛弃了世人，连天命之子都被舍弃。
“那是！”
二人说话间，一道白亮光点从天而降。
朝着黑气风暴的中心刺去。
他听到一声龙吟剑鸣。
下一刻。
白衣剑仙便破空而来，将那黑气撕了个稀巴烂。
飞剑取头颅。
儒道兼修，纯阳之祖，剑仙之首。
吕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