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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陶本想等伤好了就走,可云栖的日子却像团温软的棉花,把他裹住了。他每日跟着王阿婆去后山挖陶土,看村里的陶匠用木槌捶打泥团,听他们聊天:“这土得掺点山涧的沙,烧出来才结实。”“那窑得用松枝,火大了会裂,火小了会生。”“咱这陶没城里的好看,可装粥不漏,腌菜不霉,挺好。”
最让他震撼的是村东头的晒谷场。每到晴日,村民们便把陶瓮、陶盆、陶碗摆出来晒。那些陶器颜色驳杂,有深褐、浅灰、土黄,表面还有粗粝的纹路,像大地的指纹。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抱着个缺了口的陶碗喝粥,阳光透过碗沿照在她脸上,碗里的粥泛着琥珀色的光。阿陶突然想起自己窑里那些“雨过天青”的瓷器,摆在家里像供着的菩萨,可哪有这粗瓷碗里盛着的烟火气实在?
伤好得差不多时,他开始帮着村里的陶匠烧窑。头回拉坯,他手生得很,泥团在转盘上歪歪扭扭,像条小蛇。王阿婆却拍着腿笑:“好!好!这才是活的,不像城里那些瓷,僵得像块石头。”他跟着学掺土,发现云栖的陶土里混着红土、青土、黄土,比例全凭老陶匠的经验;学看火候,不用看温度计,只看窑口的烟色——青灰色是要熟了,白中带点黄是要裂了;学上釉,用的是山涧里的草木灰,混着碾碎的贝壳,烧出来是温润的米黄色。
有天夜里,他蹲在窑前添柴,突然下起了雨。雨丝裹着山雾,把整个村子罩在蒙蒙亮里。他望着远处的山影,忽然想起八年前那个追虹的自己。那时他总觉得,最美的颜色在天上,在远方;可现在他才明白,最美的颜色就在脚下,在眼前——是王阿婆用陶瓮腌的酸萝卜,是村头老槐树下的石磨,是孩子们用陶片当碗玩过家家的笑声。
他开始试着烧一种新釉。不用什么七种矿石,不用等什么彩虹,只用云栖的红土和青土,按三比七的比例混合,再掺上一点松针灰。烧窑那天,他守在窑前,听着木柴噼啪作响,看着火焰从暗红变成橘黄,又变成幽蓝。开窑那天,满窑的陶器都泛着青中带蓝的光泽,像雨过天晴后,天空刚被洗过的颜色。
“这叫什么?”村里的陶匠围过来看,有人摸着陶器的边沿说,“像不像雨停了,天上的云刚散?”
阿陶望着那抹颜色,突然想起王阿婆说的话:“咱这陶没别的,就是实在。你看这颜色,不艳,不燥,像春天的雨,润润的,看着心里舒服。”
他摸着陶器的表面,指尖沾了点釉,放进嘴里轻轻一舔——是清苦里带着点甜,像山涧里的泉水。
“就叫它‘雨霁青’吧。”他说,“雨停了,天放晴,青灰色的云散了,露出干净的天。这才是我要找的虹。”
消息慢慢传了出去。有个走南闯北的货郎路过云栖,见了雨霁青的陶器,惊得合不拢嘴:“这颜色比景德镇的青花还雅致!我在苏州见过大户人家的瓷器,都没这么有味道。”他带了十窑的货去苏州,回来时给阿陶带了匹蓝布,说:“苏州的富户抢着要,说这是‘雨过天青’的新样,比从前的更妙。”
阿陶却没怎么高兴。他把蓝布给了王阿婆,让她给村里的娃娃们做新衣裳。自己还是每日蹲在窑前,拉坯、上釉、烧窑。有时他会想起阿秀和娃们,便托货郎带信回去。阿秀回信说,娃们都长大了,儿子跟着木匠学手艺,女儿会绣并蒂莲,家里的粗瓷碗换成了雨霁青的,装粥不烫手,腌菜不串味。
某个秋末的午后,阿陶坐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看王阿婆教小丫头捏陶。小丫头的泥团歪歪扭扭,却捏了个圆头圆脑的小人,头顶还插着根狗尾巴草。阿陶笑了,从怀里摸出个小陶哨——那是他用雨霁青的陶土捏的,吹起来声音清亮,像山涧的鸟鸣。
“阿爹!”小丫头扑过来,脸上沾着泥,“我要吹哨子!”
阿陶把哨子递给她,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影。山尖飘着几缕白云,像谁不小心撒了把面粉。他突然想起八年前那个追虹的自己,那时他以为彩虹在天上,要爬得高、跑得远才能抓住;现在他才明白,彩虹一直都在脚下——是晨露里的陶土,是窑火中的温度,是村里飘着的炊烟,是孩子们脸上的泥印子。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带来一阵稻花的香气。阿陶摸出怀里的陶哨,轻轻吹了起来。哨声穿过竹林,绕过老井,飘向正在晒谷场的村民们。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继续干活——因为他们知道,这哨声里没有彩虹,只有日子的滋味,像雨霁青的陶器,温润,实在,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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