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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犹未了,五个鬼历阶而上,都说道:“崔判官受私卖法,查理不清。”阎罗王道:“我这里是甚么衙门!有个受私卖法之理?”五鬼道:“纵不是受私卖法,却是查理不清。”阎罗王道:“那一个查理不清?你说来我听着。”
劈头就是姜老星说道:“小的是金莲宝象国一个总兵官,为国忘家,臣子之职,怎么又说道我该送罚恶分司去?如此说来,却不是错为国家出了力么?”崔判官道:“国家苦无大难,怎叫做为国家出力?”姜老星道:“南人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势如累卵之危,还说是国家苦无大难!”崔判官道:“南人何曾灭人社稷,吞人土地,贪人财货,怎见得势如累卵之危?”姜老星道:“既是国势不危,我怎肯杀人无厌?”判官道:“南人之来,不过一纸降书,便自足矣,他何曾威逼于人?都是你们偏然强战。这不是杀人无厌么?”
咬海干道:“判官大人差矣!我爪哇国五百名鱼眼军,一刀三段;三千名步卒,煮做一锅。这也是我们强战么?”判官道:“都你们自取的。”圆眼帖木儿说道:“我们一个人劈做四架,这也是我们强战么?”判官道:“也是你自取的。”盘龙三太子说道:“我举刀自刎,岂不是他的威逼么?”判官道:“也是你们自取的。”百里雁说道:“我们烧做一个柴头鬼儿,岂不是他的威逼么?”判官道:“也是你们自取的。”
五个鬼一齐吆喝起来,说道:“你说甚么自取?自古道:‘杀人的偿命,欠债的还钱。’他枉刀杀了我们,你怎么替他们曲断?”判官道:“我这里执法无私,怎叫做曲断。”五鬼说道:“既是执法无私,怎么不断他填还我们人命!”判官道:“不该填还你们。”五个鬼说道:“但只‘不该’两个字,就是私弊。”这五个鬼人多口多,乱吆乱喝,嚷做一驮,闹做一块。判官看见他们来得凶,也没奈何,只得站起来,喝声道:“唗!甚么人敢在这里胡说?我有私,我这管笔可是容私的?”五个鬼齐齐的走上前来,照手一抢,把管笔夺将下来,说道:“铁笔无私,你这蜘蛛须儿扎的笔,牙齿缝里都是私丝,敢说得个不容私!”
判官看见抢去了笔,心上越发吃恼,喝声道:“唗!又还胡说哩!我有私,我这个簿可是个容私的?”五个鬼因是抢了笔,试大了胆,又齐齐的走上前去,照手一抢,把本簿抢将下来,说道:“甚么簿无私,你这茧纸儿钉的簿,一肚子都是私丝!”
判官去了笔,,又去了簿,激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平跳将起来,两只手攒着两个拳头,前四后二,左五右六,上七下八,支起个空心架子,实指望打倒那五个鬼。那晓得那五个鬼都是一班泼皮鬼,齐齐的打上前来,一下还一下,两下就还一双,略不少逊。自古道:“好汉不敌两。”老大的只是判官一个,那里打得那五个鬼赢?把头上的晋巾儿也打吊了,把身上的皂罗袍也扯碎了,把腰里的牛角带也蹬断了,把脚下的皂朝靴也脱将去了。判官空激得爆跳,眼睁睁的没奈他们何处。阎罗王看见不是头势,也跳将起来,高叫道:“你们众人敢这等鬼吵么?快叫众鬼司来,推他到阴山之下去,看他何如!”那五个鬼连阎罗王也不怕,说道:“这的与老爷不相干,只因判官卖法,故此激变了我们。”阎罗山道:“怎叫做卖法?”五个鬼说道:“南朝人枉刀杀人,理合一命填还一命。判官任私执拗,反叫我们到牲录司去变畜,反叫我们左转轮王托生,反叫我们到赏善府去闲住。似此不公不法,怎怪得我们?”阎罗王道:“你们前世所为不善,今世理合如此,怎么还欺负我判官?”
五个鬼看见阎罗王发作,也只得软些,说道:“老爷在上,我们都是人怨语声高,激石乃有火,怎么敢欺负判官?”阎罗王道:“你们还说不是欺负。我且问你,你们打吊判官的巾儿,可是欺负他到头上?扯碎了判官的皂罗袍,可是欺负他身无所倚?蹬断了判官的牛角带,可是恣意欺负人,略无芥蒂?若说起皂朝靴来,还有好些话讲。”五个鬼说道:“怎么还有好些话讲?”阎罗王说道:“判官脚下的靴,可是好脱的?你们都脱将去,还是不欺负人么?”道犹未了,只见把城门的小鬼,慌慌张张跑将进来,跪着禀说道:“报!报!报!今番却是天大的祸事来到!”道犹未了,把子城的小鬼,也是这等慌慌张张跑将进来,跪着说道:“报!报!报!今番却是天大的祸事来到!”道犹未了,把灵曜府门的小鬼,也是这等慌慌张张跑将进来,跪着说道:“报!报!报!今番天大的祸事来到!”这一连三个报来得忙,报得重,说得凶,把个崔判官吓得只是抖战。阎罗王也荡了主意。那五个鬼今备却也不敢鬼推,姜老星只得进罚恶司,咬海干、三太子同进赏善府,帖木儿托生左转轮王,百里雁到牲录司。
阎罗王问道:“你这一干小鬼头,报甚么天大祸事来了?”把城门的小鬼说道:“小的不知道来历,只看见五个猛汉,骑着五骑马,舞的五般兵器,抢门而进,金头鬼王吃他一苦。”把子城的小鬼说道:小的也不知来历,只看见五个猛汉,跨着五骑马,舞的五般兵器,银头鬼王吃他一亏。”把府门的小鬼说道:“小的也是不知来历,只看见果是五个猛汉,跨着五骑马,舞五般兵器,来到灵曜府门之外,来来往往,走一个不住;吆吆喝喝,嚷一个不休。满口说道‘要拿崔判官老爷,要见阎罗王老爷。’小的未敢擅便,只得报上老爷,伏乞老爷详察。”阎罗王说道:“这五个人是那里来的?”“不知是那里来的。”
原来是我南朝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来到这个黄草崖前,蓝旗官报上元帅,二位元帅着令夜不收上崖体探,夜不收看见天昏地黑,不敢前行,却又责令王明上崖体探。王明去了有一七多些,还不见个回报。这一七中间,天色渐明,虽有些烟雨霏霏,却不过像我们中朝深秋的景致。老爷道:“今日宝船来到这个田地,夜不收又不敢去,王明又不见来,却怎么是好?”王爷道:“昔日诸葛武侯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之地,毕竟致使南人不敢复反。我们今日船上,都是这等袖手旁观,怎叫做个下海?”王爷这几句话,似轻而实重,却是敲着这些将官出不得身,干不得事。恰好激石乃有火,激水可在山。道犹未了,早已有个将官,铁幞头、红抹额、牛角带、皂罗袍,手里拿着一杆狼牙棒,坐下跨着一匹乌锥马,高叫道:“元帅在上,末将不才,愿前去体探一番,再来回话。”元帅抬头看时,原来是前哨副都督张柏。道犹未了,帐下又闪出一员大将来,身长三尺,膀阔二尺五寸,不戴盔,不穿甲,手里拿着一百五十斤重的任君镋,坐下跨着一匹紫叱拨的活神驹,高叫道:“末将不才,愿同张狼牙前去体探。”元帅抬头视之,原来是右营大都督金天雷。道犹未了,帐下又闪出一员大将来,红扎巾;绿袍袖、黄金带、锦拖罗,手里拿着一条三十六节的简公鞭,坐下跨着一骑赛雪银鬃马,高叫道:“末将不才,愿同二位将军前去体探。”元帅抬头视之,原来是征西游击大将军胡应凤。道犹未了,帐下又闪出一员大将来,丰髯长鼻,伟干长躯,满面英风,浑身环甲,手里拿着一把七十二楞的月牙铲,坐下跨着一匹深虎刺的卷毛驹,高叫道:“末将不才,愿同三位将军前去体探。”元帅举目视之,原来是征西游击大将军雷应春。道犹未了,四个将军,四骑马,四船兵器,蜂拥而去。只见帐前闪出一员大将来,高叫道:“四位将军且慢跑,还有我浪子唐英在这里。”元帅抬头看时,果是好个唐状元,烂银盔、银锁甲、花玉带、剪绒拖,一杆朱缨闪闪瀼龙枪,一匹银鬃照夜白千里马。老爷道:“有了四员大将,已自足矣,不消唐状元去罢。”王爷道:“老元帅,岂不闻古先时五虎将之名乎?”老爷道:“好个五虎将!快着唐状元去。”四员将军前跑,一个唐状元后随。跑了有十数多里头,天色渐渐开亮,只是黄云紫雾,别是一般景色。唐状元高叫道:“列位且不要忙,这个国一定有些古怪,我和你要拿定一个主意才是,孟浪走不得。”四员大将齐齐的答应一声:“是!”却又是走了十数多里路头,也还不见个民居街市。五个大将军打伙儿又跑,再又跑了十数多里路头,只见远远的望见有一条矮矮的墙头儿,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门儿,五员将,五骑马,五般兵器,一抢而入。
只见门里面左边闪出两个青脸獠牙的鬼来,右边闪出两个牛头马面的鬼来,一齐吆喝着,说道:“你们是那里来的?一味生人气。”五个将官看见这些鬼,又听知说道“生人气”,心上都有些不稳便。唐状元道:“敢是个鬼国么?”众官道:“像个鬼国的模样。”唐状元道:“我和你也怕他不成。”道犹未了,只见青脸鬼喝声道:“唗!你们竟自进去,过关钱儿也没有些?”唐状元也喝声道:“唗!你是甚么关?敢要过关钱儿。”青脸鬼说道:“亏你还有一双眼,连鬼门关也认不得。”唐状元转眼一瞧,果真是那一座小小门上写着“鬼门关”三个大字。唐状元说道:“列位,我和你怎么撞到鬼门关上来了?”张狼牙说道:“怕他甚么鬼门关!”金都督说道:“那管他甚么关,只是杀上前去。”胡游击说得好,说道:“昔人但愿生入玉门关。我们今日生入鬼门关,也是一场异事。”雷游击说道:“今日中间,且不要谈玄。进了鬼门关,却是个国,人与鬼斗杀,全靠拿出些主意来。”唐状元道:“我们须索个抖擞精神,杀到他底。”众官齐齐的应声:“是!”只说得一声“是”,你看他五员将,五骑马,五般兵器,一涌而进。怕他甚么青脸獠牙鬼,怕他甚么牛头马面鬼,转吓得都走过一边,都只认做一起鬼,那里晓得还是个人,都说道:“好狠鬼也!我们只当他的鬼孙儿!”
五骑马,一会儿就跑到城门之下。只见城上有一面牌,牌上写着“古酆都国”四个大字。众官一齐说道:“来得好,恰好是个酆都鬼国,却是个鬼窝儿里。”道犹未了,城门里涌出一群小鬼来,当头一个大鬼,站着地上就有一丈多长,头上一双黄角金晃晃的,两只手攒着一双拳头,喝声道:“唗!你们是那里来的?早早下马磕头。快通名姓,少待迟延,就教你认得我哩!”金都督喝声道:“鬼奴!你是甚么人?就认不得你!”大鬼说道:“我有名的金头鬼王,你岂可还不认得我么?”五个将官听知得是个金头鬼王,齐齐的一声喝,一片的刀枪。莫说那些小鬼,把个金头鬼王就吓破了胆,舍命就跑。递跑连跑,早已背心窝里吃了三十六节的简公鞭,一鞭打做个四马攒蹄的样子,仰翻着在地上。金头鬼王吃了这一亏,也只说是个甚么凶神恶鬼,那里晓得是阳世上活人!五个将军打翻了这个鬼,一涌而进。
将军是将军,马是马,一会儿又跑到一座城门之下。这一座城较矮小些,这一座城门较窄狭些,阴风飒飒,冷雾漫漫。众将抬头一看,只见城上也有一面牌,牌上写着“禁城”两个字。唐状元道:“‘禁城’二字,却是阎罗天子所居之处,我和你可好进去么?”张狼牙说道:“怕他甚么阎罗天子,怕他不写下一封降书。”唐状元道:“且莫讲降书,不知前面是个甚么出处?”雷游击说道:“阎罗王不怕鬼瘦,我们今日也不怕阎罗瘦,少不得要(革乞)鞳他一番。”道犹未了,只见禁城里面涌出一群小鬼来,吆吆喝喝。当头也有一个大鬼,也有一丈之长,也有头上双角,只是头面上白净净的,不像头里的黄,高叫道:“你们是那里来的?或是奉那里的公差,快通名姓,怎么撞入我这禁城之中?”唐状元喝声道:“唗!我们五虎将军,日战阳间夜战阴。你是个甚么野鬼?敢拦我去路!”那鬼也还认不得是个阳人,只说阴司里有此一等恶煞,也就狠起来,攒着一双拳头,高叫道:“你说甚么五虎将军,你那里认得我银头鬼王么?”众官齐齐的一声喝,说道:“你是怎么银头鬼王?饶你那个金头鬼王,险些儿打折了脊梁骨。”一片的马响,一片的刀枪,把个银头鬼王又捞翻了在地上。那些小鬼却就走得无影无踪。五个将军也不管他,又是一涌而进。一会儿却进到一个处所。这却不是城墙,这却不是城门,只见无限的朱门高敞,殿宇峥嵘,俨然是王者所居的气象,宫门上也有一面牌,牌上写着“灵曜之府”四个大字。唐状元道:“今番却到了阎罗王宫门上,我和你也要仔细一番。”两个游击说道:“状元之言有理。”道犹未了,只见金都督就跳将起来,说道:“今日之事,有进无退,怎么说得‘仔细’两个字?恰好张狼牙起来狠起来,说道:“天下事,一不做,二不休,怕他怎么阎罗王!”五个将官,齐齐的一吵,满口吆喝道:“要捉判官!要见阎王!”故此有许多小鬼,报进灵曜府里去。却说阎王听知这一报说道:“五个将官,五骑马,五样兵器,舞进灵曜之府。”连阎王也荡了主意,只不晓得是个甚么来历,叫声判官问道:“你几时错发了文书,错勾甚么恶鬼?”判官想了一会,说道:“并不曾发甚么文书,并不曾错勾甚么恶鬼。”阎王道:“既不错,怎么有这五个猛汉到府门前来厮少?”判官道:“今日的日神不利。适来是五个鬼大闹一场,怎么又有五个将军,五骑马,又来大闹?”阎王道:“敢是天上吊下来的?”判官道:“不应吊得这样凶。”阎王道:“地上长出来的?”判官道:“不应长得这样凶。”阎王道:“水里荡将来的?”判官道:“不应荡得这等凶。”阎王道:“地狱里走出来的?”判官道:“不应走得这等凶。”阎王道:“适来告状的鬼带将来的?”判官道:“不应带这等凶。”道犹未了,五条猛汉,五骑马,五般兵器,一涌而入,已是进到灵霄府阎罗王殿下。阎罗王看见来得凶,也无法可治,叫声:“崔珏,你快下去问他一个来历,你切不可斗他。”道犹未了,阎罗王转身进到后殿去了,止剩得一个崔判官在殿上,吓得只是抖衣而战。一时又寻不见巾儿,一时又换不着袍儿,一时又穿不着靴,一时又寻不着笔,一时又寻不到文簿。殿下五条猛汉齐齐的吆喝道:“你那殿上站的快下来,我问你一个来历。少若迟延,一齐杀上殿,教你命染黄沙,那时悔之晚矣!”崔判官不敢违拗,只得走下殿来。
不知这一下来问个甚么来历?有个甚么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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