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白大小姐于东都恣意横为,肆无忌惮之时,张三郎则正在濮阳城外的一个庄子里安稳的过他的仲秋,顺便跟他新认识的一些人开座谈会。
这些人总数不过三四百人,全都是河北人,大部分是清河郡人,其中两百人属于张金秤的核心甲士,然后又被牛达挑出来的,剩下一百多人属于一个叫王大疤瘌的小首领,后者当时负责带领张金秤麾下一支数量不多的混合骑兵。
要知道,之前牛达接到张行召唤,只带着十几骑渡河,干的是信使的工作,却在战斗一开始降服了王大疤瘌所部后就立即获得了这支骑兵的指挥权,而且在战后获得了优先挑选俘虏的权力,最后又负责押运多余的军械缴获渡河来支援单大郎、王五郎、徐大郎三位。
种种安排之下,等他转了一圈,回到濮阳,已然是乌鸡变凤凰了。
手握三四百精悍之众,外加三四百头骡马,以及充足的军械,其中还有一二十人是修行者,已经足够让牛达在目前单、王、程、徐四位大头领面前有一种超然姿态了。甚至,即便是牛达那位当县尉的父亲,虽然一直没有出城露面,却也还是将城外的庄园尽数交与了自己儿子打理,姿态也变得很明显了。
当然了,按照山头主义,这就属于黜龙帮右龙头张行动用自己的权威和此战的功勋,给牛达这个完全算他嫡系的头领,分划的一份实利。
所以,牛达投桃报李也好,进一步相互靠近也罢,也都反过来对张行展现出了极大的服从与尊重。
张行也乐得如此,直接在秋收后离开蒲台时,选择了将濮阳城外的牛氏庄园作为自己在河南的临时落脚点。
并在这里稍作停顿,开始了他的某些怪异行为。
但说实话,有些效果极好,有些效果极差。
其中,好的地方在于共同劳动,同吃同住……虽然牛达稍微表达了一点忧虑,认为这样会让这些人对威震天下的张三郎产生轻视,但事实上就是,这些被迫仓促造了反的河北年轻人,多还是农人为主,少部分是小商贩和城市居民,不然也不会被抓壮丁了,所以他们对一个能做、最起码看起来愿意做农活的大龙头还是保持了一丝认可的,从而也愿意放开最明显的一层隔膜去做交流。
当然了,不得不说的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张行是个任督二脉俱通的高手,而且刚刚在秋收前击败了那个看起来很有威势的张金秤。
没错,李定一走,张行就已经单方面宣布了,豆子岗之战是他指挥的了。
而有了确定无疑的强大,军事胜利者、征服者身份的加持,以及可以随手决定这些人待遇的直接权势,再去干这种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事情,才似乎效果拔群。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后续的进一步尝试,也就是所谓彻底敞开心扉的公开交流了。
不说毫无效果吧,也基本上是一团糟了。
“俺家……俺没啥可说的,跟王七哥一样,就是小时候做农活,然后也出过几次郡里的役丁,然后这次说是要去征东夷,俺娘跟俺妗子就都说不行……咋地都不行,因为俺舅就是前年为这个去的,然后就没回来,就让俺赶紧跑……就一开始没跑掉,然后到了那军城里头,大家走路累得不行,就都跑,俺也就跑了,也跑成了……就跑成了吧,然后回到家,家里已经乱了,打仗,村子烧了,俺娘也死了,俺妗子也没了……然后正好张大头领……张金秤招兵,俺没地方去,又带着家伙事,说给饭吃,俺就跟过来了。”
打谷场上,一队五十人的交流会正在进行,而当一名年轻军士絮絮叨叨、乱七八糟说了一通时,除了张行根本没有任何人在认真听,他本人也觉得丧气,便一屁股坐下,弄得张行也觉得丧气。
都说这个诉苦……呃,交流大会是法宝,但张行并没指望这个法宝能给他带来一支脱胎换骨的部队。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已经有面对困难的觉悟了,所谓想要解决问题,首先得面对问题……可现实就是,眼下所有人都是在遵循人身依附的逻辑,他们之前愿意跟张行交流,接受眼下这个安排,也是默认了跟着张龙头-牛头领这个新的反贼叙事结构,遵循名利而已。
故此,按照张行的理解和期待,这次所谓的交流大会,主要还是让每个人把自己人生脉络叙述清楚,弄清楚为啥被逼的遭了反,谁逼的。
所谓坚定一下造反的决心,别当叛徒;联络一下感情,进一步深入认识一下谁是大龙头,下次遇到知道听命令。
仅此而已。
然而,即便是这么简单的需求,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这让决心先走着道再说的张三郎不免有些沮丧……一度想着是不是要暂时放弃。
“我叫黄枇,都叫我黄二皮子,我跟其他兄弟差不多……就是好好过日子,在家种地,农闲跟我舅舅去贩驴……然后就是三征嘛,逃出来,回来以后张大头领打下了我们高唐,就跟过去了。”又一人按照小周的点名站起身来,说的格外仓促和不耐。
不过,也就是这个人引起了坐在前面捧着一个本子装模作样的张行兴趣,因为此人的口音和说话方式明显与他人不同,很有些官话姿态,而且一些之前提到过一定要表明的关键信息也没有说清楚,似乎有所遮掩。
这也符合张行对这个人的印象——这是个城市下层游民,而不是像其他人那般多是农人子弟。
“黄枇……”
于是,张行忽然插嘴。“你家人父母还在?”
“不在了。”原本已经坐下的黄二皮子怔了一下,先是低声做答,然后猛地在打谷场上扬声以对。“早就不在了!我十五那年就都不在了!”
“然后跟着你舅舅贩驴,走南闯北见了不少市面?”张行若有所思。“就不再务农了?只在各处城乡间厮混?”
“是。”黄枇的声音低了下来。
“父母是怎么没的?”张行猛地追问起来。
黄枇欲言又止,面色也有些紧绷。
“觉得有点像揭伤疤,不想说?”张行失笑道。“这种事情,一辈子要记在心里的,难道还能遮掩了过去,弄个假的说法不成?你们也应该从你们贾队将那里听了我的事情吧?我跟你一样,父母早无,跟着舅舅过日子,然后又不服舅舅管束,自己从北地逃来当了兵……咱俩几乎一样的路数。”
“如何敢跟大龙头比?”黄枇怔了一怔,面色稍缓,终于就在打谷场里嚼着一根秸秆说了出来。“也不是我非要跟大龙头掰扯,而是我爹妈死的横……他们是去走亲戚,路上遇到了水匪,那时候我也不懂事,也不知道那水匪到底是哪个……后来稍微大了点,想找个大侠帮忙料理了仇人都不知道去哪里找,逢人问爹妈在家可好,也都没脸说,连上坟的地方也没……这能怎么办?”
张行有些尴尬……他还以为是什么苦大仇深的剧情呢,结果却似乎是单纯的刑事案件……虽然说从这个事情也可以发挥一下,治安不好是不是大魏的锅呢?没有查出来案子是不是大魏官员无能呢?
出了问题,肯定是大魏体制不好啊!
但怎么想怎么有点刻意。
更何况,他张三郎之前不也是靖安台的人?要不要出来鞠个躬、负个责?
一念至此,张行状若无事,只是感慨:“确实,但这种事情也怪不得你,世道如此,你还想着父母已然了不起了……那你舅舅呢?”
“舅舅也死了。”黄枇稍微平静了一点。“我跟舅舅一起被抓的壮丁……回来路上他就死了……我一个浪荡的二皮子,没有去处,才去投的张金秤。”
张行怔了一下,立即在本子上记了几笔,然后正色追问:“你舅舅是贩驴的,应该有些说法,如何被抓了壮丁?”
“就是被讹了嘛。”黄枇终于又有些焦躁了。“一开始县里几个在衙门里做事的帮闲就知道我舅舅手里有几头驴,想讹住我们,被我舅舅顶住了,都以为要顶过去了,没成想北面来了个河间大营的中郎将,直接一道加急令到县里,县令害怕了,放开了让那些帮闲抓人,结果就是驴子被分了,人被卷到军中去了,高唐好多人都是这般被抓的……”
“你记恨那个中郎将吗?”张行完成记录,抬头来问。“知道他叫啥?”
“记恨,我记恨他一辈子,可也不知道人家叫啥。”
“那你记恨那些帮闲和县令吗?”
“记恨。”
“想报仇?”
“能见到肯定宰了……县令已经被张金秤宰了,几个帮闲却见不到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坦诚说,结果还是不如人意,但张行连连颔首,似乎抓到了什么诀窍:“中郎将、县令、帮闲,你看出来这些人都是什么人了吗?”
“没……”
“都是大魏朝廷的人……对不对?”张行略显不安的引导了一下……只能说好嘛,终究还是回到定体问的逻辑上来了……但似乎没那么牵强了。
“对。”
“那你记恨朝廷吗?”
“咋不恨?”大概是说顺了,黄二皮子语调和缓了不少。“但平时也不敢恨,光记着那些人了。”
“但你都做反贼了……跟张金秤反了,又到了我们黜龙帮这里,还有什么不敢恨的?”
“这倒也是。”黄二皮子点点头,然后认真来问。“可大龙头,我还有句话,今日大胆问一句,要都是反贼,之前为啥要打张金秤呢?张金秤可是杀了朝廷县令的!”
“因为他屠城。”终于得到了一个一直渴望被问到的问题,张行精神一震,赶紧放下手里的本子,大声相对。“都是造反讨生活,但我们黜龙帮跟其他人反贼不一样,我们造反是要真正带大家撵走大魏朝廷,然后过好日子的;其他反贼造反,根本还是大龙头、大首领们自家想抢钱抢粮抢女人,从没想过让你们过好日子……而这里面,张金秤尤其过分,他轻贱人命轻贱得跟那个狗皇帝一样,今天杀县令,看起来为你们报了仇,但明天屠城,却要千万个跟你们一样的人无家可归……所以要杀他,要清理义军门户!要回到正经路子上来!造反,也是讲规矩和正邪不两立的!”
黄二皮子懵在那里,似乎是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而且很明显,他也没听太明白。
其他人也是,听到这里议论声顿起,但依然显得有些跑调和混乱。
不过,张行并不在意,在他看来,能通过这种其实已经距离心目中样板化诉苦大会很远的交流方式,自然引导到这个问题上,委实已经属于成功了。
而且,他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那就是死板的要求这些人自叙是没有意义的,需要自己这个“主持人”去主动引导和交流,才能起到好效果。
一念至此,张行继续点头,却又在声音渐渐平息后看向了黄枇前一个人:“周九……你刚刚一直说你娘你妗子,还说你舅,为啥没有提你爹?”
“俺爹……俺对俺爹没啥念想,俺五六岁就没爹了,就靠俺舅带着。”那人赶紧答应,语气也比自叙时利索了很多。“俺跟黄二皮子不一样,是太早了,也搬家了。”
“可为啥都是舅舅带着呢?”张行忽然笑问。“你也是,我也是,黄枇也是……”
“都是舅舅带着。”有人忍不住在人群里喊到。“大族里的人都是靠族里,咱们小门小户只有娘舅家愿意帮衬!”
张行恍然,而且醒悟,赶紧记下了这一点,然后又来继续问:“周九,按照你说法,你舅舅是二征东夷的时候没的吧?”
“是。”
“我也是那次……全军就我一个人活着回来了……你爹死的早,家里顶梁柱就是你舅舅吧?”
“肯定啊。”
“你舅舅没了,家里老娘和妗子,过得挺难吧?”
“咋不难?就俺一个壮丁……”
“你那时候记恨朝廷吗?”
“说实话,不恨,也不知道恨,主要是当时再难也能过,卖力气种两家地,交了税还能剩点……到第三次征东夷了,才害怕起来,觉得活不下去了。”
“你一个人种两家地……你舅舅没有儿女?”
“有个闺女,是俺表妹子……”
“我知道你为啥种两家地都不累了……许你了吧?”
哄笑声起,周九自己也笑了,然后低了头。
“那你妹子呢?”张行继续来问。
周九几乎是脱口以对:“老娘、妗子都没了,妹子肯定也没了。”
一句话说完,周九好像回过神一般,忽然就开始落泪,泪珠宛如控制不住的雨滴一般就落了下来,然后赶紧掩面,却还是遮掩不在……刚才还都哄笑的人也都猛地停下。
张行沉默了一下,叹口气,宣布了今日暂且解散……这个效果超出的他的意料,他本该就势穷追猛打的,但意外的自己也有些忍受不住,而且他也看到了片刻前就等在打谷场外围的几个人……至于周九,也被那黄二皮子跟一个叫王七的一起扶了起来,转回了住处。
“张三爷是能做大事的人。”
人既散去,张行收起自己的小本本,与小周转过身来,迎面便接上了牛达以及魏道士,还有紫面天王雄伯南……后二人都是今日才来的……而出言称赞的,自然是又换了一套新衣服的魏道士。
“我也不怕在魏公面前露怯。”张行认真以对。“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有没有什么效用……但人在这里,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觉得对就做,先做了再说!”
换了新衣服的魏道士连连摇头:“张三爷何必自谦?自沽水以来,你做的事情哪个不是惊天动地?若是你做的事情都没什么效用,那我们岂不是都成废物了?”
“魏公说的是。”雄伯南也点头。“礼贤下士,收拢军心嘛,都是一等一的上好甲士,都有驴马,还有十几个修行者,我就觉得下点功夫挺好……我见那些河间大营的中郎将养亲兵、家丁,也都是这样的。”
这就是一些认知上的误会了,但张行也懒得纠正,甚至巴不得自己的作为都能融入这些大家以为理所当然的东西里去。
倒是牛达,旧事忍不住重提:“三哥,我知道你要收拾人心,可之前魏公和雄大头领没来,你且与军士们一起吃住,如今两位过来了,今日且先出来,与两位一起商议大事何妨?不然找你都难说话。”
“好,暂且搬出来!”张行目光扫过魏、雄二人,想了一下,微微颔首。“但还是那句话,切不可半途而废,每日白天还是要尽量过来的,最起码让我把几百号人过一遍,心里有个底。”
牛达只能点头。
就这样,几人离开打谷场,往庄内深处行去,然后沿途便开始言语起来,以雄伯南的性格自然是大开大合,讲述了自己这几个月的一番经历,又为错过李枢和张行在济阳立帮之事懊丧不及,还称赞张行和程大郎在豆子岗对张金秤之战打出名号,最后便是有些迫不及待,表达了想要做事的意思。
当然,一定是想要干官军!
轮到魏道士,言语章法就妥当了不少,信息量也多了起来:
“张龙头做得好大事,豆子岗一战既把之前公议处置张金秤的事情了了,还为咱们黜龙帮收了一块河口地盘,拢了一支兵马,还请了程大郎入伙,但李公也没闲着……我去老家寻雄天王和几个故友的时候,他直接去了清河,在房氏、崔氏家中盘桓了许久,房氏的房彦朗之前便参与了杨慎之事,本就是李公夹袋中人,自然是情投意合……就连崔氏,据说也都放任了几个子弟与李公往来。”
“这么说,咱们的局面,除了几个节点,已经顺着大河两面渐渐铺开了?”张行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压力,反而失笑。
“委实如此。”魏道士不免多看了张行一眼……不管如何,这份表面气度还是像做大事人的。
“不过清河崔氏那般傲气,如何也要与我们一起做事?”雄伯南作为河北人,自然晓得清河崔氏的名气,但却反而不安。
“自然是对朝廷有怨气。”魏道士捻须冷笑。“当年崔氏那位宗师,几乎都要步入大宗师了,结果却因为东齐一败涂地,随之一蹶不振,可先帝还是不满,还是要斩草除根,硬生生以全族的兴亡逼死了那位……可是即便如此,崔氏依然不能得到张氏那般认可,连个郡守都难做,更是怨气冲天,干脆不许家人出仕。”
“所以,崔氏是有真底子,还是空底子?”张行突然插嘴追问。
“有真底子的。”魏道士正色以对。“崔氏家学渊源,自家子弟收拢的好,人人读书修行不提,更要命的是,我们这些河北人,想要做学问,想要交流修为,多半还是要从清河过一趟的……”
“但未见有雄天王这般出众修为人物,也没有间如魏公你这般才略之人吧?”张行认真再问。
“不是这样的。”魏道士干脆驻足,愈发严肃以对。“我也不做谦让,我自觉不比那些大家书呆子差,但自古以来,出挑者也多是经历多的人,并不足为奇,关键在于一旦场面铺开了,咱们以东齐故地为根基,各处要人来做事,就免不了要那些并不出挑,但不上不下的人了……而且,州郡中不是没有寒门修行者与读书人,但平素如何轻易聚拢?而人家宗族天然便是一心。”
“便是修为,我这种野路子也不如人家崔氏。”雄伯南也叹了口气。“我只是个快成丹之人,但崔氏那里,私下都传,据说得有三四个成丹的,隐约听说还有个快宗师的人物,只是不想让朝廷知道罢了……”
“可若是这般,之前为何要避开张金秤?”张行好奇不已。
“确实有个宗师,崔修嘛。”魏道士笑道,然后又来看满脸好奇的张行。“至于说避开张金秤……只能说,既不要小瞧了这些河北世族,也不要看的太过了……我讲一件事情,张三爷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张行旋即肃然拱手:“魏公请讲。”
其他人也都好奇。
魏道士也不客气,并不回礼,只是负手缓缓而行,并做言语:
“杨慎的长子所娶,便是清河崔氏小房崔修的孙女……彼时定婚事的时候,杨斌尚在,且正屯驻荥阳,镇压关东,对东齐故地有任用之权……故此,成婚之时,据说婚宴极为奢侈,往来文武大臣,名爵世族,数不胜数,排场也是极大……结果等了半日,人家新娘的爷爷,也就是崔修了,骑着一只没毛的秃尾巴驴来赴宴,吃完就走,谁也不吭声……杨斌送他走后,专门赠送了崔修黄金千两,布匹五千锻,却没有任用一个崔氏子弟做官。”
魏道士说到这里,大家似乎都有所悟。
而魏玄定也捻须来笑:“说白了,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若是江东八大家是彻底瘦死的骆驼,这河北几家就是尚未瘦死的骆驼……”
“活的跟死的,可差别太大了。”张行负手止步,直接立在庄墙下,喟然一时。“尤其是现在又逢了时局的甘霖。”
“谁说不是呢?”魏玄定也驻足感慨一时。
“不过,当日杨慎造反,房氏参与,清河崔氏作为姻亲,居然没有参与?”张行忽然又好奇起来。
“杨慎败的太快了。”魏道士冷笑至极。“很多人猜测,杨慎当时最少联络了一位大宗师,而若是稍有连绵与气势,崔氏这些世族也一定会云起响应……因为杨慎做派,很有些当年文修的姿态……就是败的太快。”
文修,这个词汇张行并不陌生,类似的,还有武修、神修……后二者不提,其中,文修乃是指之前祖帝东征后,其继任者大战,唐皇胜出,开创了一个占据天下七八成,延绵数百年的核心王朝,而随着长久的和平,以及巨大的社会等级、贫富差距来开,导致修行者愈发集中于中上层……他们开始注重所谓家学,讲究各种修行上的仪式感,追求文化礼仪与修为的合一。
就连上战场都讲究一个远程指挥,不沾血气的文化人姿态。
当然了,闭着眼睛都能想到结果,最后边境动乱,衣冠南渡,大唐变南唐,然后就是北方乱糟糟几百年,基本上是所谓武修厮杀汉用现实吊打文修的一个套路。
这也是为什么,张行一直觉得这个世界特别直接、残酷的一个重要缘故,之前几百年,正是那些礼法道德被摧毁,胜利者连重建都不知道如何重建的一个过程。
但是反过来说,文化传承本身就是有生命力的,而且历史本就是反动之反动,人们也渐渐厌恶那些赤裸裸的掠夺姿态,苛求道德与尊严……而很多高门世族,也都还在秉承着所谓文修的一些套路。
“魏公当日去了吗?”张行沉思片刻,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庄园内院门槛前,然后再度驻足来问。
“杨慎?还是崔氏?”魏玄定嗤笑一声,干脆至极。“我一个穷酸,哪里有资格进门?所以当日没去,今日也来找你来了。”
“那你是文修还是武修?”张行继续好奇来问。“又或者是神修?”
“好问题。”魏道士闻言笑了一笑,直接一步跨在门槛上,双手一摊。“我是什么有用就什么修!”
言罢,其人哈哈大笑,转头进内院去了。
张行也随之仰头大笑……而这,就是他喜欢魏道士的缘故,也是他在接受王五郎的邀请后,决定就地立体统的一个重要缘故。
毕竟,魏道士和这些年东齐故地的大豪强,本质上全都是所谓破落统治阶层,而事情妙就妙在一个破落之上……因为破落了,说明这些人被迫沉底了,丧失政治利益寻求经济利益的过程中,眼界也更加开阔了,做事也更实用了。
如魏道士,更是一沉到底,连个干净衣服都无,以至于一朝得了点势,天天换新衣服。
当然了,这是坏例子,也有好例子。
比如说,魏道士此时的实用主义,和对大族参与造反事业的在意以及反感。
再比如说,一开始乱事闹起来,徐大郎第一反应就是把盗匪撵走,确保周边村镇乡里的安全,王五郎其实也有类似行为,单大郎也在第一时间想控制巨野泽盗匪。
还比如说,张行之前在蒲台整兵,要求部队去帮周围百姓抢收庄稼,点验土地,将逃亡无主之地分给一些被淘汰的兵卒……这种措施,程大郎非但没有抵触,反而比谁都积极。回到牛达这里,牛达虽然对张行的行为有些抵触,但更多的是出于不解,本质上还是能够认可这种笼络人心的行为的。
魏道士不提,后面几个豪强之所以如此,原因再简单不过,那就是他们虽然是毫无疑问的剥削者,但作为前贵族转化的庄园主,却比谁都清楚,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知道马匹是谁养的,甲胄是谁打的,兵员从哪里来,晓得连大宗师都不能饿肚子,知道农事的重要性,明白十个下级的修行者总能磨死一个高级点的修行者。
与此同时,再加上一点点所谓封建大道理的灌输和现实生活的磨砺,导致他们推崇规则,明白大义和大道理的用处。
他们中的有识之士,甚至愿意务实的主动让渡利益给底层农民,确保农民以生存权,也愿意妥协其他人,建立组织,寻求壮大。
最后这两点,在乱世开启后,尤其珍贵……张金秤这种更下层的小豪强是完全没这个见识的,而强如大宗师曹皇叔,乃至于关陇军头、山东世族们的那些人物,也都视底层为无物,同时视自己获得一切为理所当然。
当然了,最终的最终,这些破落统治阶层这么干,依然是因为他们想成为真正的人上人,重新变回统治阶层……这个事情短时间内很难做出改变,张行也没准备一定要改变,能走一步是一步。
真要追求改变,还是需要时代,用整个世道的崩坏,用血和铁和人性来狠狠吊打他们几顿,或许才有人愿意发生本质上的一些改变……李定如此,这些人也是如此。
不过,如果可能,没有任何根基的张行也依然愿意去威逼、去利诱、去欺骗,去偷袭,来迫使这些人时代之英才来为他的想法而做出贡献。
因为这群人真的太好使了,也是目前唯一能指望的一个精英团体。
“高士通、孙宣致二人连兵十五万自出海口过河,王厚率沂蒙山之众十万随即北上,眼瞅着,是南北夹击冲着登州去了……”张行看完纸条,扔到一旁,继续端起粥来喝了一口,方才对魏道士、雄伯南、牛达、周行范等人言道。“两边都问程大郎去不去?登州官府也在问程大郎去不去?渤海官府也在问程大郎去不去?程大郎自己也在问我去不去?你们觉得去不去?”
在座之人,几乎齐齐失态。
只有张行,伸手拧下了一个鸡腿,放肆来啃……没办法,别看有些人这些天跟士兵同吃同住,装模作样,看起来姿态很高的样子,可在一顿小灶面前,就瞬间本性暴露。
PS: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