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在前两次东征中发生过激烈战斗的新登城也空无一人后,于叔文同时陷入到了巨大的愤怒与恐惧之中。
这位大魏朝的名将、宿将非常清楚,对方采用了最具针对性,可能也是最正确的对应策略。
这次东征,一上来就人心崩坏,人心崩坏则导致了中路军的大举逃亡,而中路军尤其是民夫的大举逃亡又导致了主补给线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方式迅速萎缩了下来,这使得所有人——从最上面的那位圣人到寻常小卒反过来从根本上丧失了信心。
具体体现在前线,就是大部分将士都畏惧不前,同时越过落龙滩的军队普遍性存粮不足。
这种时候,对于东夷人来说,坚壁清野,就是最正确的选择与应对……但是,面对着对方最正确的应对,他于叔文似乎也没有多余退路。
“这时候于将军就该撤军吧?!”
军营前的空地上,司马化达看着军报,有些惶恐的看向自己亲爹。“怎么还要追?还要我们履行誓言一起去?他疯了吗?”
司马长缨没有戴头盔,只是束手坐在马扎上,望着周围一望无际的平地……在他的前方,已经开始出现部分田野,这是盐碱滩涂地消失、正常土地出现的特征,而且土地还算肥沃,但此刻这些肥沃的土地上只是一些青苗,最多用来喂马而已,根本当不了军粮……当然了,如果起了穗,司马长缨毫不怀疑,那位大都督会亲自下令焚烧。
看了半晌,司马相公方才去看盯着自己的长子:“阿正走了吧?”
“清晨便走了。”司马化达措手不及,但还是立即回复。“按照您吩咐,我没有跟他说多余的话,而且也没让他在军中多走动,直接撵走了……其实,以阿正的聪明,说不定已经察觉到什么,却被我用忠君之命给搪塞过去了。”
“那就好。”司马长缨点点头。捻须来问。“你说,于叔文为什么要撤军?”
听到父亲质问,司马化达立即束手不语,只做反省之状。
“我问你话呢,他为什么要撤军?”司马长缨无奈,放下手来,双手扶膝。“不是在呵斥你,是认真在问你。”
“他……前面坚壁清野,他军粮有限,而且人心不齐,八路大军里,愿意跟他往前走的,怕是只有一个出身低贱什么都不顾的赵光……再加上他自恃的修为和将才,在东夷大都督面前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吧?往前一追,只要后面一脱节,怕是根本不用再坚壁清野,那位大都督就自己率军迎上来了。”
“然后呢?”司马长缨追问不及。
“然后……然后十之八九就是兵败啊?”司马化达终于摊手。“再加上军心士气这般可笑,只怕又是一次全军覆没。”
“可兵败又如何?”司马长缨忽然反问。“全军覆没又如何?他一个宗师,还有两三万甲士挡着……本人逃不回来吗?”
司马化达微微一怔,似乎醒悟了一点什么,但又马上摇头:“可兵败了,圣人不会要他的命吗?难道要做逃犯?且不说能不能逃,便是逃出去,天下虽大,他于叔文一个关陇人,世代将门,又能往何处去?不管家门了吗?”
“若是不战而退,你猜猜圣人会不会要他的命?”司马长缨冷冷反问。
春夏之交,天气和煦,司马化达如坠冰窟,继而醒悟:“所以,于他而言,只有往前一条路,因为往前还有一搏来求胜机的机会……”
司马化达说到一半声音就渐渐低了下了,因为他隐约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不好说出口的那种……比如说,于叔文作为诸将之首,不战而退要死,那眼前这位自家亲爹呢?
这似乎就跟那日有些不吉利的话对上了。
“其实……往前也好,往后也好,都可以搏一搏。”司马长缨似乎没有注意到儿子的异样,只是平静解释道。“往前,是赌郦子期的坚壁清野坚持不下去,被他加速行军咬住,也是赌八路大军众志成城,都能并力向前;往后,是赌圣人心情好,也是赌法不责众,更是赌自家朝中耍的手段,看看能不能哄住那位圣人,努力活下来……之前双马食槽,咱们不就活下来了吗?”
“那……”司马化达回过神来,茫然以对。“这一仗到底是打什么?之前谣言说,圣人是在故意杀东齐故民,可我怎么觉得也是在故意杀我们这些关陇将门?”
“你问我,我问谁?我只知道正常人看到路上逃了几十万人,就该罢兵的。”司马长缨依旧平静。“民夫逃成那样,还要强行出兵,本来就是逼着手下人去博的……而且真要是讲道理,莫说云内,那晚上做梦就不该叫我们去。”
“那……那父亲,咱们到底该怎么博?”司马化达小心以对。
“很简单,我往前去,你且不动……三日后,不要管前面发生什么,即刻拔营西归。”司马长缨就在马扎上戴上了头盔。“回去后……你要带头哭诉,于叔文不顾粮秣不足,不顾敌军已经坚壁清野,只因为个人被郦子期羞辱,便一意孤行,置全局于不顾……这一战,就是他的错!”
“懂了!”司马化达即刻颔首。“这个我懂!”
司马长缨瞥了自己儿子一眼,立即起身,却又一个趔趄。
见此形状,司马化达立即上前扶住对方,却又忍不住一顿,继而小心以对:“父亲……要不我替你走一遭吧,我终究年轻,只是逃跑还是容易跑的。”
司马长缨定定看了看自己这个没出息的长子,沉默了好一会,方才在中午阳光下开了口:“你去不行……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只有我去了,拼命了,圣人那里才不会迁怒;也只有我去,于叔文才能无话可说,继续向前进军;还只有我去,而且是被于叔文给逼着过去,你才好跟其他人一起把事情全都推给这厮。”
司马化达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司马长缨还想再说些什么,反而觉得无趣,干脆直接上马,然后下达军令,要求本部兵马极速前行,追上于叔文部。
军令下达,登时便引起骚乱……司马氏父子过落龙滩后便联营向前,此时一部向前,一部留守,司马长缨所领部属如何能平?
尤其是局势到了眼下,谣言满天飞,埋粮食的埋粮食,惧战的惧战,凭什么只让一半人向前啊?
但是,司马长缨从军数十载,出将入相,世代簪缨之家,军中如何没有体统?
一声令下,自然有家将、私兵、旧部组织起来,施展刑罚,几百个人头下去,再无人敢言,只能仓皇出发。接着便是一日夜八十里的长途跋涉,然后终于在第二日下午抵达了新登城后二十里处的一处小山旁,并在这里追上了于叔文部。
接着,后者立即给出了一个糟糕至极的情报反馈。
“哨骑来报,我也亲自过去看了……前面的龙山城也是空的,而且水井全封掉,城防全捣毁……他们连这般坚城都弃了。”于叔文语气似乎有些麻木。“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陷入到这个地步……司马相公,你想过吗?”
“去年之前,都还没想过。”司马长缨面无表情,诚恳相对。“但经历了一次御前辗轧事端后,就什么绝境都想过了。”
于叔文点点头,并没有问太多细节,而是回到战事本身:“现在追还是不追?”
司马长缨平静回复:“于将军从出兵开始,就是一往无前,我从来都只有附之骥尾罢了。”
于叔文再度颔首,却似乎是在反驳:“军粮已经很危险了,过滩的时候,士卒们都在趁机埋粮食。”
“所以到底追不追?”居然轮到司马长缨不耐反问。
“追,还有可能有一线生机,还有可能落得一个苦战得脱,乃至于非战之罪,不追,只会沦为天下笑柄罢了!”于叔文思索片刻,咬牙应声。“如何不追?!”
司马长缨本想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忍不住发笑起来。
“咱们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什么好笑的?”于叔文蹙额呵斥。
“其实,我来之前便晓得你会这么想,但还是有些奇怪……”司马长缨微笑以对。“如于将军这类人,只考虑自家功业,不用考虑其他人的吗?”
“此时还考虑谁?”于叔文当即也冷笑起来。“考虑你们这些人吗?大家不是一般无二吗?难道只是我一个人长着三个脑袋六条胳膊?要我说,若非是陛下明显存在相互牵扯的意思,那几个胆小怕事的,早该杀了祭旗,然后让你我统揽兵权……郦子期当时就能困住。”
“我不是这个意思……”司马长缨喟然长叹,试图再言,却终究做罢。
就这样,到了傍晚,于叔文部率先抵达龙山城。
第二日,于叔文部出龙山城继续向东,而汇集了随后来汇合的赵光部后,司马长缨也率部进入龙山……当晚,便出现了一次骚动,司马部与赵部的士卒们太累了,拒绝再行安营扎寨,纷纷不顾军令,进入龙山城安歇。
而这一次,司马长缨并没有过分追究。
不过,城内缺水复又导致军中秩序更加混乱起来,第二日,折腾了许久,部队方才成列……很多军士,都趁机藏在城内的残垣断壁中,不愿意出来。
赵光还想找,司马长缨只是不做理会,因为前后哨骑来的清楚——前方的于叔文虽然攻克了几个小寨子,但依然没有遇到东夷人的主力,也依然没能获得像样的补给补充,而与此同时,后方那几路大军却并不见踪影。
至于此时的部队数量和粮秣,司马长缨见惯了行伍的,早已经有了估算——原本理论上有三万甲士的两部,此时能有两万就不错了,而所带粮食,更是只有七八日。
此时是四月中旬。
换言之,距离渡过落龙滩不过十余日,中路军前方主力就陷入到了一种前后多段脱节,补给不足,军心涣散,士卒疲敝不堪的地步。
部队继续前行,又走了一日,这一日,前方于叔文部的零星交战已经非常多了,周边的东夷哨骑、修行特骑也渐渐多了起来,多年的军旅生涯让司马长缨敏锐的意识到,东夷人要反扑了……因为他们已经察觉到这支部队的狼狈和虚弱,必须要立即动手,然后才好抽身去对付从海上过来的南路军。
果然,战斗出现的比想象中的要快。
或者说,军心沦丧的大魏精锐中路军比想象中的还要不堪一击。
隔了一日下午,也就是司马长缨与自己儿子约定的第三日时间刚刚过去,他的本部与赵光部正在田野上从已经烧光的村庄旁辛苦行军,刚刚前方道路上还只是往来不停的哨骑和许多无端掉队歇息的军士,忽然就变成了大股溃军……
事实证明,什么都比不上士气低落和厌战。
司马长缨一问才知道,前方于叔文大部根本没有来得及与东夷人交战,只是哨骑探知了更前方出现了东夷军的主力,东夷人似乎要进行大举反扑行动,然后趁着于叔文亲自率精锐亲兵向前验证军情时,离家数千里的关西屯军们就立即就好像得到了等待已久的信号一样,自行在原野上崩溃,并向后逃窜了。
而且,卷动了司马长缨部与赵光部。
最少还有两三万规模的大军抛弃辎重、弃甲曳兵,自相推搡踩踏,疯狂往来路逃窜,甚至内部爆发了武装冲突。
赵光大惊失色,赶紧尝试去阻拦控制,而司马长缨却与一群心腹亲兵沉默着立在了道旁的小丘上,坐视大军如山崩。
对这一幕,他早有觉悟。
而且说句良心话,救了也没用……不如让这些人自己逃,早点逃来得好。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于叔文才带着部分精锐狼狈折返,立即寻到了司马长缨,与之汇集起来。
二人相对,于叔文率先喝骂:“司马相公,你就这般放任吗?”
“你自先崩了全军,如何怪我?”司马长缨冷笑不止。“左右无久,不如让他们尽量逃一下……前方到底如何?总不能是疑兵吧?”
“前方是真的……”于叔文强压不满,勉力来对。“郦子期亲自来了,还有东夷国姓王氏的大旗……青龙军、金蛙军、赤凤军、黑罴军都到了!”
“那便是打起来,也不是对手。”司马长缨平静以对。“除非我们有十二万齐头并进的精锐甲士……我就更坦然了。”
于叔文冷笑不止,便要呵斥,却猛地回头。
原来,东面忽然间战鼓隆隆,一面奇怪的金色青蛙旗帜赫然出现在远方视野中,俨然是有不知死活的东夷人贪功冒进,不等大队,自行追了上来。
“是一面副旗,不是主将,最多是东夷国主的一个侄子,可惜了。”于叔文咬牙切齿,直接率家将私兵打马而去,直往对方旗下,俨然是准备突袭斩首。
当他靠近对方大约两三百步后,更施展真气,从马上腾空,一跃而起,身后家将也随之齐齐散出真气,奋力一挥,借着这股真气,于叔文持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巨大的水墨色痕迹,然后重重落下,准确的砸向了那面旗帜。
但就在他即将得手的时候,一股简直如龙吟一般的声响陡然在战场上响起,继而一团青绿色的长生真气自东面滚滚而来,反过来将于叔文那道已经很夸张的弱水真气给轻易打散。
于叔文本人,也在半空中吃了一跌,当场翻落在地。
这一幕,引得魏军更加不顾一切的逃散,便是刚刚结阵借出真气的少部分亲兵、精锐也彻底失措。
当然,宗师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于叔文不可能挨了远离本塔的郦子期一击便彻底玩完,其人即刻再度借助一股弱水真气尝试腾起……只不过,那股庞大长生真气也没有放手的意思,乃是继续居高临下的压了下来。
两者不断交手,动静极大,但于叔文明显处于劣势。
而大约双方各自引真气往来十余回后,天空中忽然一道金光闪过,远远飞来,直接刺破了堆满了青绿色与墨色的半个天空,硬生生为墨色的真气夺了三分空隙,使得后者顺着青绿色真气的侧下方成功涌出脱战。
更出乎意料的是,那金色光芒在堂堂大宗师的真气团中切过之后,居然无恙,乃是继续飞腾,落到他处。
“好俊的功夫!”
半空中,郦子期的声音依旧磅礴。“是赵将军吗?摩云金翅大鹏名不虚传!”
话音刚落,又一道金光飞来,速度、色彩都不如前一道,然后迎上那股长生真气,奋力一刺,却居然没有刺破,反而跌回。
“也很不错了。”郦子期大为感慨。“中原真是人才辈出……人才辈出!”
且说,大概是心知肚明,于叔文也好,后来援助的两名凝丹-成丹高手也好,都知道,自己其实是一败涂地,所以都没有吭声。
但是,大魏这边三人没有吭声,却不耽误有人在长生真气下方破口大骂出来:
“郦子期……你到底是想救我,还是想趁机杀我?此战之后,我王元德一定在王上面前弹劾于你!”
长生真气明显一淡,但郦子期并未吭声。
然而,金蛙旗下那人丝毫没有就此收敛,声音反而愈加愤恨:“我一人死了倒无妨……只是今日一战,这几人加一起也不是你对手,大军又早已经士气跌落到这种地步,你却强要我们坚壁清野,弃城弃地,到底藏了什么心思?是不是因为前年战后,这几州之地都与了我们王氏子弟?”
郦子期终于发声,却也在强压怒气:“王将军想多了!”
借此机会,一黑两金,三道光点,早已经迅速后撤,暂时回到了小丘那里。
且说,能御气而飞的,最少是凝丹以上的高手,全天下不过千把人,其中注定又有很多人分散在帮会、门派、文官、特务、地方体系里,放在军中,有一个算一个,总得是个中郎将……所以,出现两道金光后,司马长缨便有些认真起来,却还只以为是几位中郎将中个有讲良心的,不顾大宗师之威,主动来救,着实难得。
而此时,看清楚这三人后,他却嘴唇哆嗦起来——无他,多出来那一位正是一位中郎将,而且非常熟悉,乃是他司马长缨的至亲之一,之前出差半趟,本该折返回到御前的司马正。
“祖父大人!”
司马正面色苍白,甫一落地便惊惶来问。“如何就这般败了?”
司马长缨欲言又止,只能在马上微笑:“你怎么回来了?”
司马正黯然一时:“此番求这个差事,就是偷听到一个有智计的熟人在后方说,前方必败,所以才过来看看局势,也看看父祖……那日回去后,路上越想越放心不下祖父,便回头再寻,却发现祖父与父亲已经分兵,然后赶紧过来,却不料已经兵败如山倒。”
“来的正好。”不等司马长缨接口,于叔文便插话进来。“眼下兵败如山倒,等后方东夷四军主力与军中高手毕至,咱们想走也走不了……我刚刚交手,察觉的清楚,郦子期本人应该是受了什么暗伤,或者劳累过度,并不能追索我们……咱们赶紧一起走,司马二龙当前,赵将军掠侧,我与司马相公带精锐私兵在下方打马而行,一路冲回去。”
一旁的赵光跺了跺脚,指着周围彻底失序的败兵:“可这般回去,几乎相当于全军覆没,到时候怎么跟圣人交代?!”
司马正也是黯然。
然而,司马长缨看了看三人,又看了看远处反而散开的那股真气,却又当场叹气:“于将军,你记得几日前我的言语吗?”
于叔文莫名其妙:“什么言语?此时什么言语?还不走?”
“当日我笑你,只顾自己功业,不顾其他人……你以为我是说你不顾其他将军。”说着,司马长缨以手指向了周围狼狈逃窜,失控踩踏的败兵。“但其实,我当时是想问,于将军想过他们吗?当日你是不是早料到八成如此,还要一意进军?”
“慈不掌兵!”于叔文怔了一下,然后即刻昂然回复。“司马相公,你也是出将入相的,怎么年纪一大,反而这般迂腐起来?这种局势,有两成已经是顶好的了,就该赌一赌!”
“若不是这般迂腐起来,怎么可能出将入相?”司马长缨在马上认真答道。“就是因为懂得不能只顾自己,要考虑上上下下,我才能出将入相,而你却在如日中天时,被扔到了北荒镇守……”
于叔文怔了一怔,然后于乱军中死死盯住了身前的老者,仿佛第一次认识对方一般:“司马相公,便是你说的有道理,可这一次没把下面人的性命当性命的难道只是我呢?逼迫士卒带六十日粮食的不是你?逼迫我们进军却不过落龙滩,难道不是陛下?”
“所以,咱们都要付出代价。”司马长缨同样盯着对方认真以对。“我做了错事,我来偿,你便是逃回去,也要偿……你信不信,便是圣人也迟早要还回来!”
于叔文目瞪口呆,终究只是拂袖,然后打马率本部亲兵而走,赵光也觉得莫名其妙,直接抽身往自家乱军阵中飞去。
而司马长缨却看向了似乎醒悟过来什么的次孙:“阿正……你是不是知道那晚上的事情了?你寻白有思问的吗?”
司马正心乱如麻,只能胡乱点头。
“知道就知道了,对不住,当祖父的没能给你立个好榜样。”司马长缨恳切交代。“不过今日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还是走吧!其实今日你不来,我也要用自家的性命给你父子挣出个结果的,真要是祖孙三代都回去了,我又是诸将之首,依着那位圣人,是不会放过我们全家的;你来了,我更要如此,方好在你面前不失了为人祖父的体面……”
司马正大恸,便上前把住了马缰,然后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司马长缨就在马上握住自己孙子手来说。“你是想说,若是非要死一人才能免全家罪过,不如你来死……说句不好听的,你还不够格……甚至你爹都不够!那晚上之后,虽然接着圣人的势头躲过了半年,但等他醒悟过来,还是要忌讳过来的,我不死不行!”
司马正彻底失态,泪流满面。
“好了。”司马长缨翻身下马,继续握住对方双手,然后吩咐左右。“你们的运气,这次可以随阿正回去!我年纪大了,你们替我扶他上马。”
那些亲兵、家将,闻言如蒙大赦,却又立即上前,推搡拉拽,将司马正扶上马匹。司马正有心发力阻止,但一则心中晓得自己祖父的道理,二则自己祖父主动自手中发真气来制自己,情绪不稳之下,一时间也不敢擅自发力,以免误伤……居然真被那些家将给扶上了马。
而司马长缨此时握着手抬头去看自己孙子,不知为何,经历了那晚那种事情都没有当众失态的他,此时居然也一时鼻酸,落下泪来:
“正儿……当年先帝灭东齐、南陈,天下几乎一统,我只以为天下要归于太平,司马氏也要做个大大的长久传承,再加上你天赋异禀,所以一心一意教导你做个忠臣孝子,你爹和你叔叔混账,我更是收敛习气,专门与你做榜样……结果事到如今,局势败坏,祖父我也只能重新做个坏人,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让你也学坏……而今日事,咱们祖孙不妨做个约定,我给你做个最后的榜样,你将来心里却存一分转换的空隙,凡事尽力而为就行……好也不好?”
说到最后,几乎是在恳求了。
另一边,话停到了这个份上,加上终究是将门,自幼受过生死教育,司马正也只能涕泪交加,就在马上颔首。
只是一颔首而已,司马长缨便松开手来,怔怔看着一群家将私兵簇拥着自己家族的希望,也是曾经自己对家族最光明正大一面的寄托,速速顺着败军西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位大魏相公方才回首,相顾来到自己身后的简甲老者:
“让郦大都督看笑话了。”
“怜子如何不丈夫?”简甲老者,也就是东夷大都督郦子期了,负手而立,面色严肃。“阁下祖孙这般人物,若生在我们东岛,足可让我死而无憾了。”
“奸佞之臣,不足为道,但我孙儿,你们东夷还不配。”司马长缨同样认真回复。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阁下在东国,必与我一般为国之臂膀。”郦子期依然认真。“便是你这个孙儿,虽有些门道,但眼看天下大乱,生在我们东国,也未必没有大展宏图的可能……”
“说这些无用。”司马长缨拱手一礼。“请大都督看在我默契有加的份上,即刻杀我,然后函首至登州……我子我孙,若借此得保全,于东国也是有好处的。”
郦子期重重颔首,只是一挥袖,一股长生真气便如绿色烟雾一般将身前人笼罩……但片刻后,还是有几滴血,溅射出来,落到了郦大都督干净的衣袖上。
七日后,落龙滩东侧诸军先头三军大败,司马长缨战死,其余五军狼狈而逃的消息传到了御前,痛哭流涕的司马正请求领一军逆迎接应。
圣人则犹豫一时。
见此情形,小张相公当场提出了否决议案:“此时前线尽丧,若再发一军,再丢一军,岂不荒唐?与之相比,圣人安危为上,当聚全军,请移驾登州。”
这个议案得到了圣人的点头,也引得所有人侧目,却无一人再多言。
而得到消息后,御驾所在后军大营,登时失控,民夫、士卒当时便逃窜无度。
圣驾启行,刚刚走了半日,便也彻底失序,宫女、內侍皆失队列,民夫抛弃辎重,兵马零散脱道,甚至有大胆军士于偏路劫掠同列、强暴宫女。
傍晚时分,回到之前路上设置的营寨,秩序方才勉强恢复。
“我爹该如何?我爹该如何?”
刚一回到之前的营寨,周行范便径直来寻来战儿,满目通红,当场质问。“张含狗贼说不救,伯父便不救了吗?为何一言不发?”
来战儿满脸通红:“便是想救,又如何救?你爹走得是水路,直趋首川口……”
“伯父何必自欺欺人?”周行范破口质询。“只要这边能多拖住一两日,我爹在南路是不是就多几分生路?还不是那个圣人贪生怕死?!张含那狗贼只是……”
话音未落,来战儿伸手赶紧捂住了对方嘴,宛如大人按住小孩一般,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真气也速速隔绝了周边。
原来,来战儿心中也乱,遇到侄子来质询,居然忘了防范。
而来战儿所在营寨,乃是理论上的中军次寨,周围颇多军官,何况眼下这般混乱?这话要是传出去,那可真就性命不保了。
但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周行范破口一骂,帐外确实有一群正在生火的中低层內侍、官吏清楚听到,然后愕然失色。
当然,其中大部分人都继续佯做未闻,只是低头不语。
但等了片刻,一名刑部的文吏只说去解手,却又在其他人的目视下直奔御前而来。
来到御帐这里,原来,御帐庞大,又在削平的小山上,所以居然尚未架起,皇帝也只与许多文臣、內侍立在夕阳下的山坡上,冷冷旁观,气氛沉重。
此人见得机会,远远呼喊一声,口称有事要报,却又被外围金吾卫拦下,只能以刑部官吏身份求见本部高位官员,这下子倒是无话可说,御前众文武中,得到讯息的刑部侍郎王代积即刻走了下来。
“是这样吗?”听完叙述,这黄胡子的侍郎怔怔一时,居然有些疑虑,然后扭头去看身侧一名虽然满身尘土却明显挂着弯刀之人。“张三郎,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张行无语至极,努嘴往一旁小山侧面示意,彼处可以遮掩住上方视野。
王代积会意,立即往那边走了几步,并招手让此人过来,这吏员其实是有小心的,但眼看着周围人太多,衣服形制各异,尤其是那个被问到的张三郎,只是踱步到一侧金吾卫群中,并未靠近,倒也放心过来、
然而,等此人转过身来,张行却只是朝对方侧后方跟来的秦宝使了个眼色,后者便立即会意,乃是忽然自后方上前,一手揽住对方腰肢,一手死死捏住了这名文吏的嘴。
而张行也毫不犹豫,即刻从一旁金吾卫队将丁全腰中拔出刀来,走上前去,借着地形遮蔽,侧身躲过可能的喷射方向,将此人一刀毙命。
然后从容将满是血的刀子还给了还没反应过来的丁全,身上居然滴血未沾。
上上下下,噤若寒蝉,只是怔怔看着秦宝俯身将尸首拖走。
但就在这时,又出了变化,不远处御前忽然又有余公公快步过来,当场询问:“陛下看到王侍郎突然离开,问王侍郎非常之时,所为何事?”
王代积登时失措,只是去看张行。
张行心中微微一乱,旋即咬牙撑住:“是我弄出的动静,我随王侍郎去。”
余公公诧异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地上血迹,只能强压惊惶,勉力点头。
片刻后,余公公与王代积引张行至御前,诸文武皆在,皇帝蹙眉来问王代积:“王卿,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竟然擅自离开?”
王代积立即让开位置,将身后张行露了出来。
而张行不等王代积开口,便即刻拱手行礼:“回禀陛下,臣伏龙卫副常检张行,刚刚与同僚在山下看到有仙鹤数只飞来,聚集御前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因与王侍郎有识,便请问王侍郎,是否要汇报圣驾,不想反而惊扰……但仙鹤也飞走了。”
皇帝诧异一时:“是真的吗?”
“是真的。”余公公忽然低头向前。“回禀圣人,奴儿刚刚去宣旨,正好看到最后一只仙鹤腾空而起。”
“确实是真的。”王代积也随即附和。“可惜飞走了。”
皇帝缓缓颔首。
“陛下,这是吉兆。”就在这时,丝毫不知道事情原委的张含相公忽然也出列,含笑称贺。“仙鹤乃天之使也,陛下鸿运当头,天意垂青。”
皇帝当即长呼了一口气,然后看向了一声不吭的虞常基:“有此吉兆,及时来报,当赏……本是副常检,给他挑个郡守,以作恩赏!”
说着,直接转身往已经搭好的御帐中走去。
夕阳下的御帐前,张行愕然抬头,既不知道是该觉得荒唐,还是该觉得走运,但肯定没有惊喜——他自问两年前奉公,多少算是经历了许多事,堪称问心无愧,而且有功有劳,结果之前各种加钱辛苦买官不成,今日却因为一个搪塞局面的谎言轻易得此一郡之守?
与此同时,这次近乎儿戏的东征,到底死了多少民夫、军士,逼反了多少良民?
司马二龙那么一个人,为何当堂痛哭?
小周那么一个人,为何这般失态?
国家和天下,百姓和官吏,上上下下,富贵贫贱,在这个皇帝眼里到底算什么?
正在愕然呢,虞常基走了过来,拢手平静来问:“你之前是想去河北?武安郡正好空缺,如何?”
张行沉默了好一阵子,只是不吭声。
虞常基点点头:“那就武安吧……我去写文书,晚上让余公公给你。”
说着,这位相公也不怪罪,而是直接转身入御帐去了。
而张行始终不吭声。
PS:例行献祭一本新书《明末贼王》……明末啊明末,想写好很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