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塔寺,五条胡同口。
刘老实一家昨夜就从贾芸那里得闻贾蔷今日要南下的消息,惊的一夜都未睡好。
一早看到贾蔷回来,刘老实一改往日寡言之态,急急问道:“怎么好好的,要往南边去?”
春婶儿也觉得不寻常,因为她知道贾蔷先前还在谋划太平会馆一事,怎么转眼要离京了?
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对普通人来说,惯有人离乡贱的认知。
而客死他乡,则是亲人最担忧和牵挂的悲事。
贾蔷却没急着答话,而是往后招了招手,这时背着两个包袱的香菱就蹬蹬蹬的进来了。
一张腼腆微羞干净如清水的脸上,眼眸中目光懵懂,有些怯意。
刘老实一家都是混迹码头几十年的,哪怕是刘老实,人虽老实,可见多了人吃多了亏,也练出几分眼力来,只看香菱这面相目光,就知道是个老实人,因此心里一下就生出亲近之意,含笑问贾蔷道:“这是……”
贾蔷温声道:“舅舅,这是我房里人,日后都跟着我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更名册。”
这个时代,房里人就是通房的意思,距离妾室其实只差个名头。
所谓的名头,就是往衙门户房更名换册。
大燕与前朝不同,纳妾亦需要在衙门户籍里登记一番,妾生子也是有资格分家产的。
通房却不用,通房是可以随意赠送买卖的……
但无论如何,“房里人”便已是自家人了。
刘老实和春婶儿还有刘大妞等人自然高兴之极,刘大妞笑眯眯的拉过羞红脸低着头的香菱,和春婶儿一起说起了家常话。
刘老实居然激动的眼角都湿润了,看着贾蔷动容道:“蔷哥儿,没想到眼看着你都快成亲了,你娘要是还在……罢罢,不提这些。只是,你非要离京去南省么?蔷哥儿,如今家里的银子够使了,你又号了大宅子,还收了房里人,好好过日子吧……”
贾蔷轻声笑道:“舅舅,如今咱们有的东西,都是争来的。不是外甥喜欢争,是这世上,你不争,别人就容不得你过的好。所以,我们想过的体面,不被人欺负,不给人磕头,唯有奋拼搏。不过这次出京不是为了和谁斗,金沙帮老帮主的身子骨快不成了,少帮主听说我知道西洋番医的一些事,就托我陪她一道前往津门求医。不想贾家那边,一位姑祖丈也病的不轻,所以也托我寻番医前往扬州相救。所以随行的,还有荣国府的贾琏。”
刘老实闻言有些震惊,一来震惊贾蔷居然还识得西洋番医,如此得金沙帮少帮主的信重,二来,则震惊贾蔷对贾家的决绝。
贾琏他是知道是,日后便是荣国府的正经承爵人,贾蔷按理说当尊称一声琏二叔。
谁曾想,竟会直呼其名。
本来刘老实想劝说一二,可又心知自家这外甥主意极正,等闲劝说必是无用,所以只叮嘱了番出门在外一定要当心。
舅舅一家摆平后,贾蔷看着贾芸,问道:“都理顺了么?”
贾芸深吸一口气,点头道:“金沙帮先前就经过一场血洗,张、洪两位长老又都是金沙帮的元老功臣,所以镇得住局面,还派了四名帮众,在暗中护着我。其他的事,也都照你说的记下了。太平会馆那边,我会寻人好好去做。蔷哥儿,你早点回来。”
贾蔷点头道:“我知道……对了,如果东盛来人给了银子,你拿二万两给薛大哥,他有大用。余下的一万两你且用着,我去江南后,还会打人送银子过来。还有一事,恒生王家会送些教坊司的乐户入太平会馆,你给孙大娘她们说好了,我不回来,不许她们见一个男丁,就是薛大哥和冯紫英他们也不成。记住了吗?”
面色变了几变的贾芸点头道:“记住了。”
贾蔷“嗯”了声,微笑道:“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好好做事就是,天塌不下来。老娘接过来了么?”
为了防止贾家某些人行曹孟德劫徐庶他娘的旧谋,贾蔷先前就劝过贾芸,将他娘接到金沙帮去。
贾芸苦笑道:“接倒是接去了,可我娘不大高兴,而且不愿闲着,每日里在太平街帮人做事。”
贾蔷笑道:“做些活计不是坏事,忙碌了那么些年,一下清闲下来,反倒容易生倦,只要不累着就好。”
贾芸谢过后,问道:“那老实舅舅他们,当不当紧?”
贾蔷笑道:“贾家人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欺到他们头上。”
不止贾家,有太上皇明晃晃的罩着贾蔷,刘老实一家眼下怕是世上最安全的人了。
“芸哥儿,我料方子一事,只有半数可能顺遂。若是东盛赵家老老实实给了银子,你把方子给了他们后,再把这份锦囊里的秘抄也一并给他们。”
说着,贾蔷从袖兜里掏出了一个石青色的锦囊,压低声音道:“这个锦囊,极为重要。如果赵家黄汤迷了心,使了幺蛾子来夺方子,或者,利用东府那起子无耻之辈来逼要,你只管把方子给他们就是,但这个锦囊却要直接烧掉,不要和他们强争,强争必然白白吃亏。等他们走后,你立刻带着婶娘搬去淮安侯府,等候消息。待那起子混帐现出了问题再找上门儿来,就让洪长老告诉他们,另一半的秘方在我手里,让他们直接南下扬州来寻我,不过这一次,却要带足五万两银子,记住了吗?”
贾芸听的头有些大,也有些懵,道:“蔷哥儿,赵家会去……还会去寻东府出面?”
贾蔷冷笑一声,道:“永远不要高估别人的底线。芸哥儿,我会给淮安侯府华安写信,如果他们使坏,你就送你老娘去他府上,你也一并去躲躲风头,切记,万不可回贾家!”
……
等和家人一一告别,而香菱手腕上也多了一个镯子,虽远不如在薛家所见的饰头面珍贵,但憨香菱却如至宝一般,护在手腕上,喜滋滋。
家,一个温暖的家,一个拿她当亲人而不是奴婢的家,对打记事起便一直漂泊挨打的香菱来说,弥足珍贵。
“上马车罢,我们准备出了。”
门外,贾蔷对香菱温声道。
香菱“诶”的一应,却先将包袱放在马车车厢内,然后转过身来,对着刘老实和春婶儿磕了三个头。
这一磕,居然磕的二老落下泪来,香菱起身,也是泪眼汪汪,却还抿紧唇角誓道:“我一定会照顾好二爷的!”
看到这一幕,贾蔷心里微起波澜。
老实说,他对刘老实一家暂时真谈不上多有亲人之情。
认他们,纯粹是为了日后洗脱不孝之名用的。
在这个连圣天子都要以孝治天下的世道里,“忤逆不孝”的罪名,乃是十恶不赦的极恶之罪。
所以贾蔷要防备贾家那一窝子翻脸不认人。
而他若是能赡养舅舅一家,到时候有刘老实和春婶儿为他说话,情况将会变得很不同。
不过,相处时日长了,且他们对自己也都是十分呵护,贾蔷又非草木铁石之心,对刘老实一家难免渐渐亲近起来。
他看着刘老实和春婶儿还有抱着小石头的刘大妞,温声道:“都回去罢,我是下江南游顽,那是天下景色最佳风色最秀也最富庶之地,不是去边疆戍边。半年之后,我就会回来的。”
说罢,也不啰嗦,踩着脚蹬上了马车。
铁头和柱子邀赶着马车,前往了金沙帮。
待去到金沙帮,将香菱送到李婧跟前,约定码头船上见后,贾蔷又赶往了荣国府。
毕竟,名义上来说,他仍是贾家之人。
……